第四章九月一十日（三、四、五）

03

这无常世间，你永远不会预料明天的悲喜。教师节一大早，孙醇在收获康乃馨倍感温馨的同时，也倒了一个“小霉”。

本周，所在班级负责男厕所卫生。孙醇壮着胆子违规“处罚”几个昨天没写语文作业的懒惰男生打扫，讲清冲刷要求后，又匆匆赶往本班别的卫生区。临近上课铃响，无孔不入的费校电话把孙醇电到男厕所。

“老孙呀，你看看哈，你看看，你睁大你的小眼看看，蹲位后那黄橙橙的是什么？咋就没冲掉！”费校面色阴沉，语气冷漠。

顺着费校指向，孙醇看到一堆新鲜秽物。显然，是学生冲完后的新生品。

“这是学生刚拉的，我也没办法呀！”孙醇怨屈地撇撇嘴。

费校蹙眉想想也对，无言，走到厕所墙角抡起水管前移，道：“今天教师节，日子特殊呀！区里要来大老爷看望我校老师，一旦上厕所那可怎么办？影响学校形象啊！”

费校边说，边拧开水龙头。水管水流如注。费校拎近水管冲向那堆秽物。

孙醇匆忙抢上前，急道：“校长，我来！”

他一把抓过水管，不经意间水管射向费校，滋了他满脸满身。费校为庆祝教师节、迎接上级大老爷新换的白衬衣湿了一大片，头顶的浓发也造型尽失，紧贴头皮。二人相视，嘿嘿苦笑。

笑声未止，一个一年级的小孩子双手捧着一大卷卫生纸，刚进厕所就把裤子褪至膝盖，直冲蹲位。许是憋急了，尚未蹲稳，就污秽四溅，那一大卷卫生纸随手放在脚边湿地上。

费校上前捡起，撕扯掉洇湿的外围，谨慎地放在小孩子怀里，和颜悦色道：“小朋友，地上脏，用手拿。”

目睹这一幕，孙醇对费校由衷的敬意油然而生，目光移至厕所上方墙壁。墙壁很洁白，每个坑位上方都贴有一首古诗。这就是校园厕所文化吧，时时刻刻都想让孩子们多学点东西。孙醇触目所及的是李商隐的《无题》，他的目光定格在颔联上：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04

孙醇今年接手这批学生素质确实挺差。开学已经一周，班级浮躁不安，乌烟瘴气。

应该“正风肃纪”了！冲完厕所的孙醇满腹冤屈，边走向教室边寻思，第一节语文课，加上班会，“正风肃纪”最佳时机。

临近教室，侧耳聆听。居然没一点儿动静！昔日的噪音哪去了？孙醇轻轻推门而入。

“起立！”随着班长曲劲松一声脆喊，学生们弯腰俯身，异口同声地高喊，震耳欲聋的声流疾速冲向茫然无措的孙醇：“祝老师教师节快乐！”

心底，一丝久违的感动潜滋暗长，有如冰封的大地初沐温煦的春风。孙醇不动声色地走向讲台。他看到讲桌上有十几朵花和几张贺卡。花，有含苞欲放的真花，也有栩栩如生的塑料花；贺卡，均是手工制作，写满祝福。抬眼巡视整个教室，挥手示意学生落座，浅笑道：

“谢谢，真心谢谢同学们！这是谁的创意？”

“班长曲劲松和学习委员宋小炳出的主意……”声音有些杂乱。

孙醇理清头绪。双手恭敬地捧起讲桌上的花朵与贺卡，拥在胸前，真诚地借题发挥：“首先，我由衷感谢同学们的礼物；但是，这不是最好的礼物！好几名任课老师反映，咱班的课堂纪律不好：老师讲课时，坐姿不端的多，阴阳怪气胡言乱语的多，搞小动作的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精神不集中的多。你们知道吗？老师们都不愿意到咱班上课了！所以呢，我觉得，你们给我的最好的教师节礼物，不是花朵，不是贺卡，而是——良好的课堂纪律！”

聪明的学生明晓班主任的言外之意；反应迟钝的不明所以，抓耳挠腮，又忘了课堂规矩。

孙醇开启为师多年轻车熟路的循循善诱模式：“我打个比方说吧，如果你在睡觉的时候，喜欢有几个蚊子在你耳边嗡嗡地叫个不停偶尔还叮你一口吗？如果你在吃饭的时候，喜欢有几个苍蝇在你的饭碗上伸胳膊撸腿挤眉弄眼吗？”

众口一词，拖腔甩调：“不喜欢——”

“既然大家都不喜欢，那么，”孙醇稍顿，“老师在讲课的时候，我不希望咱班有蚊子和苍蝇乱叫乱动，不希望一块臭肉坏了一锅汤！今后，一旦有违背的，我当天就叫家长到学校，说到做到！……有想当蚊子和苍蝇的同学吗？想当的，你现在就站起来！”

没人站起来。都不想当蚊子和苍蝇，可就是得意忘形之时管不住自己。

“今天开始，我是铁了心了，一定不能让班级的害群之马影响班级大多数同学利益，说一不二！”孙醇本想用教鞭敲几下桌子，无奈教鞭让学校没收，只好义愤填膺地捶两下讲桌，捶得手疼，继续怒道，“另外，我把我撤下来的旧手机连同充电器，全天候放在教室里录相，把那些违纪同学的视频剪辑下来，发给家长看！我不能打你骂你，如果你家长再不管你，那等你将来到了社会，让派出所和社会管你吧！”

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孙醇注意到，“三小顽童”——车水、马龙、白王子贵，有意无意地白了他一眼。挨个怒视一眼，从怀中取出深思熟虑后选择的淘汰旧手机，把充电器插在班级饮水机上面的插座上。手机就安放在纯净水桶上面。放不稳，他又从讲桌上拿来一盒粉笔，让手机倚靠住粉笔盒。调整角度，让拍摄角度辐射全班的每一个角落。

“我每节课间，会来查看，都给我老实点！”孙醇斩钉截铁，“违纪情节恶劣的，我直接把违纪视频送到区教体局，让领导来处理——不信，你就试试！”

转身走向讲台。转身的片刻，孙醇忍不住轻声笑了一下。无奈的苦笑。自古道，严师出高徒，可为师的手里连祖传的戒尺都失去了，面对这些熊孩子，咋驯服？只有吓唬！

他拈起一支红色粉笔，在黑板左上角写上四字：有啥吃啥。又在黑板右上角写上四字：吃啥有啥。

“大家都想一想，这两句话含义有什么不同？”孙醇板着脸手敲黑板厉声问。

片刻，他先点车水名字。回答说不知道。再点马龙，也不知道。三点白王子贵，这小子倒不笨，一语中的：“‘有啥吃啥’意思是家里穷，没有很多可以吃的东西；‘吃啥有啥’是说家里很富有，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孙醇抓住契机小题大做，盯紧白王子贵，缓声道：“尽管你平时毛病多多，班级因你扣掉很多分，今天我还是要表扬你，你说得太对了！”

继而面向全体延伸发挥道：“以前我曾对你们讲过亚里斯多德的一句名言‘有的人活着是为了吃饭，有的人吃饭是为了活着’，这话有点深奥不太好理解。黑板上这两句话，浅显易懂，大家记住了：现在你好好学习，将来就能找个好工作有个好生活吃啥有啥，更重要的是能为社会多做贡献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现在你天天恹恹欲睡不思进取，将来找不到好工作只能有啥吃啥，连饭都吃不饱，你还谈何为社会创造价值！这两句话，谁也不准擦掉，一学年都留在黑板上，你们天天看天天想！”

细思量，虽有些牵强附会，但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是好的。实在是无计可施，孙醇又不能甘拜下风，只能出此下策。

社会的重锺是无情的，生活的皮鞭是乏义的。孙醇忧心忡忡。

05

学习委员宋小炳喊声“报告”，双手捧着一沓稿纸怯怯地走进办公室。小姑娘娇小灵秀，扎着两条光洁的细辫子，眼睛又大又黑，俏皮的小鼻子下面喇叭花般的小嘴，一双小手白嫩的皮肤下淡蓝色的静脉隐约可见。

四年级时，孙醇教过她语文。为了写好景物描写，春末夏初，孙醇领着学生到学校附近的田野观察景物。学生们四散开来，边观察边记录。集合时，唯独不见宋小炳。问了几名学生，都说没注意到。她可是个乖巧的小女孩呵，如童话中的公主，会跑到哪里去呢？发动学生四处寻找。

一方将要干涸的池塘边，孙醇发现宋小炳正在兴味盎然地忙碌。池塘即将干涸，水域被分割成大大小小的水洼。一些地方的污泥被太阳烤得翻卷上来，踩上去咯吱咯吱碎成齑粉。

宋小炳的脚下，是一方不大的水洼，水洼里挤满蝌蚪——水太少， 盖不住蝌蚪小小的身体。蝌蚪基本完成后腿发育，尚未长出前腿，尾巴残存，根本无法跳跃到不远处的大水洼。生命，危在旦夕。

宋小炳正在忙碌的，就是把小水洼里濒临死亡的蝌蚪，用一枚杨树叶小心翼翼地运送到大水洼中。两只小手被淤泥玷污得漆黑，一双小脚浅浅地陷在烂泥里，鞋子已然面目全非。

“小炳，快走吧，大家都在等你呢！”孙醇很喜欢这个学习好又善良的小姑娘，关切地呼唤。

“再等等老师，还有二十几只，我快运完了；如果等到明天，它们就会全死去的。”宋小炳匆忙抬起沁着细密汗珠的小脸回一声，就又埋头搬运。

孙醇的心被某种柔软的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快步向前，踩着泥泞来到小水洼边，一双大手伸进泥水，捧起余下的蝌蚪，疾速送到大水洼。有了水，先前奄奄一息的蝌蚪们蹬着小腿欢快地游来游去。宋小炳的眼睛里，洋溢着幸福的笑意……

“有事儿吗，小炳？”孙醇笑意盈盈地望着这个每天都被妈妈打扮得干净利落的小姑娘。

“老师，暑假中，我写了五六篇童话，妈妈让我找您提提意见。”她的声音不大，有点难为情，双手奉上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