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顽性渐长
时光似上了弹锁的链绳,在不知终点的源头拼命地回缩,拉着链头一端的人儿匆匆前行,人们总会在这无力抗争的岁月里多年如一日地走过了自己的青春。
四年的日子在学生们拖着一个个冗长尾音的早读中过去了。生活就似这早读里满是怪异发音的方言,若不细听,则冗长无味,一声拖着一声,直叫人犯迷糊;但仔细听来,又叫人觉着,这哼唱般的风格竟能让冗长无味跳动、鲜活起来,只可惜生活中的大多数人无意去发掘新鲜的符号。
再次见到我们的小子于林时,他已是六岁的年纪。每日下午,幼儿园放学后,于林就拽着书包跑回到家中,再推起三叔用废弃犁轮和几截拧了皮的柳棒改装的小推车,逆着放学的人流,扭着屁股,左右疯狂回穿,他要赶在母亲走出校门前先行返回,好让母亲推着他坐在车里,再经过大街,风风光光地回到家中。晚饭前,不安分的小子又要和哥哥于成去搬村西头沙沟里硕大的石头,说是等将来盖房子打地基用,要未雨绸缪。年幼的小人儿竟能乐此不疲,我们也再难将他同那个扶着墙才能走路的娃娃画上等号了。
前不久,刚入园的于林挨了人生中第一通板子,初次尝到了手掌心火辣肿胀的滋味。这几天推小车回校门口后,他总躲在铁栅栏校门东侧外墙的拐角里,伸着小脑袋搜寻母亲的身影,但见母亲出校门后,便急催着她回家。他生怕撞见了同母亲前后脚出门的老师,以免在母亲的面前失了自己小大人的面子,若真是撞见了,这脸上的红肿怕是比手心里更为烫热。他天真地想着,只要老师的视线里没有了自己,便会在母亲那里忘记了这茬事儿,或者是少提及一次,也足以让他高唱阿弥陀佛了。有趣,我们的于林人虽小,倒失不得半分面子......
农村向来是蛮横强势者施展淫威的地方,若不是史仲家的三个儿子已顶起门户,独门小户的老史家又何尝不是这粗鄙民风的受害者。史军平日里都在乡上工作,只在晚上查寝后时才回来,一日的三餐起居便只有秀云和于林娘俩。年轻的外地媳妇虽平日里不受欺负,但若同外人起了争执,势单力薄的母子绝占不到半点便宜。于林生得心思敏锐,日常生活中已学会了察言观色,保护着自己不与他人冲突,以免给母亲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但事情总有例外。
中秋前的一个傍晚,放学后,村里一众大小的孩子都挤在一处堆了土料的地基上玩耍,于林和哥哥还带了父亲去北京旅游时买来的一把未开刃的仿真军刀,兄弟两终于有了在他人面前炫耀的机会。
“耍一个,来一套屠龙刀法。”
同村的小子们见于林和于成带出了新鲜玩意儿,齐刷刷地拥到了兄弟两身前,起着哄子。只比刀身高不多的于林平日里做惯了哥哥于成的跟班,难得成为一众的焦点,自然不肯错过良机,他挺挺胸脯神气起来,学着电视里行了抱拳礼,扎着马步把刀晃悠起来。说是耍刀,他瘦小的身体倒像是被刀揪在空中乱舞,几个乱招后,身旁众孩子见他脚底娘强,纷纷向后闪去。于成在一旁喊着:
“到我了,到我了,叫我也耍两下。”
于林早已不悦哥哥往日里对他的霸道,今日,他是铁了心要独自出尽风头。可他毕竟身子骨小,强撑着用过一阵蛮力后,手中的刀眼看就要收不住了。
嗞......
刀尖扎向了围观的一个小姑娘,不偏不倚地落在人中穴上,很快,暗红的鲜血就沿着伤口淌下到了嘴角。女孩儿察觉到异样后才反应过来,摊开了双手,仰头闭着眼睛放声哭嚎起来,她的哥哥见妹妹嘴上冒了血,便无暇同于林先论个清楚,慌忙带妹妹回家中止血去了。不安的小子于林煞白了脸,拖刀矗在土堆上,心脏急促地跳动着,就要蹦出他的小身板,眼睛也随着脑子里的一阵空白失了神,直勾勾地盯着视线里的一片模糊。又忽然,于林的视线从模糊里惊醒回来,觉着自己无论如何都应先逃离现场,便低头挤出人群,冲下地基,拖刀在身后扬起了沙石,迅速向家中窜去,耳后只听得见哥哥于成跟跑出来,冲他唬着话:
“你看看你,把人捅破了吧,人父母跟你没完,肯定找你呀。”
于林无心同哥哥狡辩,但自己出了风头,却落得如此狼狈,总要强作无谓回上几句:
“我又没看见,她离得太近,自己撞上来怨我啥事儿。”
落魄回家的于林缓步至屋门前回了回神,走进屋来,眼神避过母亲的身影,摒气压住了急促的呼吸,又取白瓷碗喝过水,才敢长舒出一口气。他听着哥哥于成已回到自己家中,想他暂时不会来告状,便放心地将目光投向了母亲。
“妈,带我去买山楂丸。”
事情尚未处理,心悸之余,于林终究得到街上去探个究竟。
前几天他又吃坏了肚子,母亲自是不多想就带他出了门。于林藏在母亲身后,伺机窥探着路过的行人,也使劲侧耳听着话,好判断出那女孩儿的家长是否已大发雷霆或者四处扬言,要找他算账,好在一切看似无异。
向南走过三排巷子,村中大路东侧开着侧门的头一家院子就是诊所。冤家路窄,于林和母亲刚要进门,就同刚才的女孩撞了个正怀,她刚随母亲包扎过伤口,正要去于林家中问个究竟。对面小个子的中年母亲将女儿拉在身前,兴许是心疼姑娘哭过,一双眼睛蹬得血红,火气随着唾沫星子喷涌而出。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你说你耍啥不好,非要耍个刀,这下好了,看你咋办.....”
女孩母亲指着于林的鼻子训斥了几句,又同尚不知情的秀云绘声绘色地描述起了整个过程,那阵势,竟同亲眼所见一般,恨不得再耍套刀法来还原现场,好坐实于林的责任。于林明知无理便无意辩驳,秀云被这突然怼来的火气弄得好气又好笑,不停地好言陪着不是,几番自责和关心过后,才哄着对面的母女静下气来。
“我女儿要是留下伤疤,破了相嫁不出去,就等着嫁给你......”
女孩的母亲撂下一句狠话愤愤地离开了。
“什么?要嫁给我?那要是留了疤得多难看,我不要!”
于林当即同母亲认真地表了态,想搏得她的支持,但面对着母亲的笑而不语,他满是疑惑。秀云被这孩子整得哭笑不得,好在问过了医生,女孩儿伤口不大,容易恢复,便买了药带着于林回家去了。此后的多日里,于林都无法从这烦恼中解脱出来,而哥哥照常恐吓着他作乐,直至再看到那女孩时,伤口已愈合如初,他的人生负担才算卸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