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生活的细碎
不几日将至霜降,闲下来的庄户人仍延续着农忙时节夜里乘凉的习惯,各家的大小人们都披了外套,拿着垫子到巷头唠话儿。丰收后的庄户人脑子并不闲着,他们一起盘算着来年该怎样地捣鼓,好让作物收成增加,又协商起什么时候的某个价位可以出掉手里的屯粮。不善长营务土地的户主们便早早地把从巷口智囊会议上听来的盘算一道道画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尽管来年他们会发现多数人只能在事后才算得上半个诸葛亮。繁忙的日子不容人们思考庄稼地之外的种种,闲暇后,他们又想着让整个漫长的冬日能舒舒服服地慰藉一下自己疲惫的身躯,随之而来的便是整个村落那传承不变的牌间娱乐。能在无所事事的冬季里出外谋生的年轻人尚且无几,何况已年年岁岁被这土地麻木了神经的老农民呢......
九一年的冬天格外地冷,光秃的原野上察觉不到一丝舒缓的呼吸,身体紧绷绷得被冻僵在这冰冷的寒天里,依附于它的生命更不敢做过多的动作,生怕一个激灵释放了好不容易储存的热量。
这个冬天,史军夫妻还未过实习期,工资只由学校象征性地小比例垫付,除日常开销外,年轻的小两口竟连一双买袜子的钱都无力支付。秀云尚在产假中不需出门,可史军每日依然雷打不动地在学校和南寨之间来回奔走,他原来的旧毛衣被秀云改小了给于林穿,而自己身上除贴身的内衣外,只单薄地穿着一件毛坎肩,套着一件旧外褂,一家人在煎熬地等待着寒冷的结束。
生活的考验从不会因人类的可怜而止,罗曼·罗兰在《米开朗琪罗传》里早已给出过英雄主义的真谛: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便是注视世界的真面目——并且热爱这世界。
九二年春节过后,产假已过的穆秀云同史军带着孩子一起返回了乡里的宿舍生活,忙碌的教学工作让一对小夫妻应接不暇,生活的压力又常使他们神经紧张。本学期起,工资已全部实发,但史军的工资仍需交给母亲拿去还娶妻时欠下的债务,亏得秀云奶水充足,两口子不用为孩子的哺乳发愁。领到全额工资的第一个月,秀云便买了毛线,给史军织了件儿新的毛衣穿。
儿子于林是小两口忙碌后所有的安慰,小家伙很是乖巧。刚学会了爬行的小人儿常匍匐在炕上蠕蠕而动,惹得母亲乐笑,待累了便转身平躺下,盯着屋顶休息片刻后,再继续双脚推行,直到听着母亲的动静,侧过头来,瞪着水汪汪的双眼好奇地在屋里搜索一番。小家伙肠胃不好,每隔一个多月总会生病,幼小的年纪就视打针吃药为家常便饭了,伴着孩子的成长,史军夫妇治病的小法子倒是积累了不少。孩子平日里多呆在屋里,天气好了才出外透透气,若是小两口有课走不开,就交给邻舍的同事照看。
生活开始变得细碎,许多之前不曾亲力亲为的琐事新鲜着,也烦躁着,好在偌大个校园他们并不孤单,同在宿舍里住宿的小夫妻们大多添了孩子,也都是一家三口的幸福小格局。这些年轻的灵魂们以每周例行的“打平伙”饭局来娱乐着生活,各家轮流做东,招待前来捧场的同事们,享受着这般年纪本该有的惬意。
年复一日的教学生活过得很快,三尺讲台,几亩校园,早起,晚息,就只看得见院里的柳树茂了又秃,食堂旁的煤炭堆里又添了新料。于林越来越大了,过周岁后又学会了站立,时时需要有人跟着,史军索性就将舅舅家辍学的表妹接来照看孩子,但这孩子落下了体弱的根儿,临近九三年春节仍然无法独自行走,总是腿脚乏力地摔跟头。春节天热后,史军想着该让孩子更多点儿接触自然,便同母亲商量着把妻小再次搬回了南寨,为方便照顾孩子,秀云则干脆将工作调回到了村上的小学。孟母三迁的劲儿,在我们秀云的身上也不逞多让。
精打细算的两口子攒了一年的钱,终于有能力营造自己的小家了,先后打了一组柜子,买了一台十八英寸的彩色电视机,又花大价钱添了辆钱江牌子的摩托车,在彼时的村里,这些还尚是稀罕物件。春节前,秀云就已同婆婆商议定,将自己结婚时所借的债务一分为二,各打一半,史军的工资也不再上交——她们要踏实过自己的日子了。
秀云在村上教三、四两个年级的语文,平日里偷闲也帮学校写写画画些东西,家中的四亩水浇地因不作主要收入便只随意地种着些玉米。同村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因秀云有些文化,并不将她看作粗浅的同类,大多十分尊重这个外来的女子,巷头的媳妇们同她接触时,也不似平日里高喉咙大嗓门地扯些不着调的话题,总愿意压着嗓门同她说些知书达礼的词调。她们不觉着秀云会长期属于这里,便不担心自家的事儿又被哪家长嘴的女人嚼了舌头,因而常找秀云私语些贴心的家长里短。秀云也深知自己不该长属于此地,但孩子总得再大些,待身体允许了,她才好再做打算。
谁又不是把青春卖了,换成柴米油盐,熬制了酸甜苦辣汤;把选择当掉,抵作棉麻布料,裁织了冷暖身上衣......
自然的气息就是如此奇妙,于林每日跟在哥哥于成屁股后玩乐间,身子的的确确硬实了许多。生活磨练了这个多病的娃娃,也同时打开了他认知的大门,不过两周岁时,就已识得百十来个字了,还背得些简易的古诗,相比村上其他的孩子们开始打磨牌技,这孩子倒像是个另类了。秀云整日与粉笔黑板相伴,于林有时就跟着她一块到学校去上课,呆在办公室独自玩耍,或到母亲班上去找相熟的学生们一块折纸。
这年七月间,于林的奶奶去平城市里照顾婚姻变故的女儿,留下了老汉史仲和辍学的小儿子史宏在家中,大儿媳不愿多管两男人的伙食,就只得由秀云挑起这额外的担子,此后的大半年里,史仲和三儿子的一日三餐基本都由秀云操持。常听见史仲笑着叫喊:
“哎呀,又咸了今儿的土豆丝,哈哈哈......”
老汉最喜欢这个儿媳,也更疼爱二孙子于林。
史宏如今十五岁了,已经退学回到了家中帮忙,不下地的时候就举着小侄子于林在肩膀上往村上的卡拉ok房里蹭歌唱,耳熟能详的小家伙也能偶尔哼上几句刘德华和张学友的调调,只是大多不知词中何意。史宏有一帮在泥巴里一起长大的发小,每天晚上都聚在二嫂家中,准时等候着热播的金庸武侠剧,常把家哄抬的像个录像厅一般热闹。秀云倒也不嫌弃,有时就炒些瓜子和黑豆给他们闲嗑,直至当日的新剧更过,孩子们前后散去,才哄于林入睡,再简单收拾过家,等着史军查过寝后,从乡中回到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