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学着成长
儿子出生后的第三天，待秀云稍缓过些劲儿来，史军就赶忙去怀海县丈母娘家中报了喜，激动的刘莲老人早已忘却了之前的种种不快，简单收拾了东西便同女婿在当天返回到英县南寨家中。新生的一代在落地的刹那就替换掉了父母辈在老人们心中的地位，处处印证着隔辈儿亲的真言。刘莲老人抱着自己的小外孙欢喜得不肯撒手，小巧可爱的各类模样不时地唤起着她记忆中女儿秀云幼时的一瞥一笑，神奇的小子轻而易举地将她们母女陈旧的隔阂化为乌有。
谁又不是彼此心坎里的至亲至爱呢。
有母亲在跟前，总能叫女儿安心。秀云看着母亲里里外外地忙活着，前脚刚给自己备好了饭，后脚就去换洗小家伙身下的尿片子，她才发现母亲爆开了粗裂的双手上不曾显露过似话语中的半分苛责。这是她欠母亲的，而她除了要在日后多回报母亲外，还不清的，就只能以同样作为母亲的身份投入到自己孩子身上。自家如此，各家如此，世世代代都将如此。
月子结束的前一周，刘莲老人就急匆着赶回家收割庄稼去了，换二女儿秀婷来续上伺候姐姐。穆英老汉工作忙，孩子们又都在上学，家中的大小琐碎就都指望着这个瘸着一条腿的老人了，好在人逢喜事，刘莲却也不为此发愁。
生活的一切都已重回正轨，孩子的出生延传了一代代的亲情与温馨，也抹平了人心中一片片的伤痛和疤痕......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当秀云再次踏出屋门时，院里已满是这个秋天大地给庄户人辛勤劳作的丰厚回馈，阳台下满满当当地摞起了刻画着庄户人纯朴笑容的朝阳大饼，黝黑饱满的葵花子散落脚下；过季的蔬菜秧苗也已连根拔起丢在一边，东墙根下堆着剥了皮的金黄玉米棒子，西边的小土屋前已搭起了两个准备存放玉米过冬的葵花竿草笼，南墙根儿靠立着一捆捆待风干作柴火烧的作物竿子。秋收时节的农家院落总是拥挤得叫人踏实，连跳跃着穿过这座院子的脚步里都暗藏不住内心的满足。
出月子后，妹妹秀婷就走了。史军主管学校的政教工作，照常到了晚上才能回来，第二天一大早又得骑车返回学校，而婆婆体弱多病帮不上忙，照顾孩子的重任便落在了秀云一人身上，平日里到了饭点，常能看见她一只手奶着孩子，另一只手拉着嘎吱作响的风箱烧火做饭。只可怜秀云生孩子时遭了太多的罪，落下许多病根，如今的身体已不似做姑娘时皮实了，一整天的洗洗涮涮后，常累得腰都不能粘炕，好在她要坚定地向前生活，心中不懈的劲儿总能叫她一天天地坚持过来。
秋末的时节，天气悄悄转凉，小儿子史于林在四十多天的时候被抱出院子偶感了风寒，呕吐不止，连续几天高烧不退。这天夜里，孩子的体温已来到了四十度二，村上医生的各类看家本领都已使了个齐，吃药、推拿、针灸，却不见效果，年幼的小子一晚的功夫就尝试过了博大医学的各类人体试验。焦头烂额的史军夫妻俩毫无办法，在送走了村上的医生后，只得瞒过他去乡里另请高明，但这中间有个忌讳：不同于城里行医的纯粹，乡间邻里的医生都要讲个人情世故，中间有个不约成俗的规定——不出诊同行尚在行诊中的病人。农村的医生大都子承父业，仍是耕作在土地里的本分群体，他们不愿意，也不大可能会跳出这个世俗的人情江湖。
已顾不得这些，年轻的夫妻刚荣升为父母不久，就要学着对自己的孩子负责了。
车子和年轻的男人在星夜里一起慌张地赶出了家门，史军来不及裹一件外套，或抬头看看天气，身上只一件穿阔了许多的红色背心。儿子的高烧不退急死个人，他的心还要比这病情再急上万分，他要急出时间差，叫自己能赶在儿子烧糊涂之前把医生带回家来。
时间已近十一点，此时的乡间，已不见一星灯火，车子虽经过本村和南边的杨庄，但这漆黑与在空旷的田间无异，只是作为必经的坐标点能叫史军讨个安心。
“快到杨庄了，一会儿拐上公路就能快些了。”
史军心里嘀咕着。他没有留意到今夜的天空里不曾闪过一颗星星，在他骑车刚进入杨庄不久，地面上就断断续续地刮起了泛着雨点的冷风。匆忙里，秀云忘记了提醒他要带一件雨披，要拎一把手电筒。黑布鞋下的左脚蹬早在半月前就脱落得只剩下了一根光秃的铁棍，被他拼命地蹬过了一圈又一圈。从杨庄北拐到公路上并不轻松，车子一路都在爬高，而现在，史军还要顶着风，和风里夹杂着的，越来越密集的雨丝。
车子终于转过到向西的公路上，此时的雨已下得很齐了，史军整个人都和这雨水在至上而下的流淌里混作了一滩。煤车喇叭里阔出的鸣笛声盖过了雨线打在地面上的噼里啪啦，伴随着溅起的雨水呼啸而过，史军已顾不得个人安危，只在心中默默地骂上几句娘，怪过路的司机不肯帮他多照亮一会儿前面的路，好叫他再大胆地提些速度。他突然回想起了自己七岁那年啃玉米呛了气管儿的旧事，也是在这条路上，父亲曾骑车驮着他往向西四十里地之外的县城赶路，而在那样的时刻，父亲就是他的所有。
雨水淌进了他的眼角，又或是泪水呛出了眼睛，史军此刻只觉着背上的阴湿里渐生起了温暖，他顶着的不再是凄冷的风雨，而是身为父亲，令他骄傲着的责任......
年轻的父亲虽还是个孩子，却有了足够符合身份的担当，毫无抱怨和犹豫，一路赶到了乡里街上的诊所，急促地敲开了熄灯的屋门。
咚咚咚，咚咚咚...
不过两通敲门声，屋里就亮起了灯，又听到“吱”的一声，有人从里屋出到诊所堂屋来了。史军站在屋门口，捧手放在额前遮住了雨，双脚在地上跺来跺去，直到看见屋里的刘大夫掀起了白布门帘，向门外看过来。
“刘大夫，是我，乡中的史军。”
门里的刘大夫认出了熟人，便开了锁叫他进来，史军不等门展开便快步侧身进了屋里。
“刘大夫，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家里小孩儿高烧得厉害，南寨的医生用尽了办法也不见效，都好几天了。知道您儿为难，孩子要紧，您儿就跟我走一趟吧。”
他把头上的水从头顶一把顺着脸摸到下巴，疲惫地陪着笑。
“你这孩子......我给你两个耳光。”
老医生面露为难却也跟着上火，无奈地数落了史军几句，因为是要命的事儿，倒也不再顾及什么，嘟嘟囔囔地收拾了行医箱子，又回里屋拿了两件雨衣，便推自行车出了门，同史军匆匆赶路了。赶至家中已是深夜，可怜的小家伙已等候多时了，被褥包裹着的小身体间隔打着摆子，小脸儿白得叫人心疼。
“输液吧，这个体温得赶紧退烧了，别把孩子烧得糊涂了。”
说着便从行医箱里拿出了一套器具。年轻的小夫妻哪见过这般阵仗，但此刻也唯有相信医生了。孩子血管细，只得从头顶处下针，史军不忍看着孩子受罪，点起烟出了屋外，那针尖似刀子剜在他的心上一样作痛。半小时后，小于林烧退了，看着他体征稳定下来，医生便开了些药，又嘱咐过几句后，回家去了。史军不敢离开孩子太远，为防万一，就别过了医生，并未远送。
三天后，孩子身体转好了，年轻的小夫妻才敢放下揪着的心，他们明白，不知自己又曾经如此这般地让父母煎熬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世间也唯有自己的父母才肯对子女注入倾心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