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烛行风中愁雨末庭(二)
“攻!”除夕佳节时还抱病称恙的誉亲王此时正身披战甲,手持长剑,精神抖擞地指挥攻城作战,誉亲王手下没有几个出色的将领,但是凭他亲自坐镇指挥与数倍于长安城守军的攻城部队来说,出色的将领在这场看之必胜的攻城战中并没有太大的作用。
投石车在远距离上砸下一颗又一颗巨石,城头上留下无数斑驳与凹陷,弩手朝城头上射去雨点般的弩箭,城头上的守军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与掉下城头后,报之以奔雷床弩射出的巨大弩箭射穿攻城兵士的战车厚盾,战马铁甲,城下的士兵成排的倒下,可还是抵挡不住攻城的战车撞开了外城的城门,连绵的雨天,泥泞的战场,这样的局面仿佛并不利于攻城的一方,可是泥泞与雨水使得城墙上的火油发挥不了作用,雨水会浇灭火把,烧在城下士兵身上的火油在滚进泥泞里扑打一番,就再无作用,于是,撞开城门的兵士各个满身泥巴地率先冲进了外城城门。
眼见胜利在即,攻破内城,便控制了长安,誉亲王有令,第一个冲进内城者,赏银千两,抓住宇文泰者,赏银万两。重赏之下勇夫无数,战鼓猛击,外城的防线土崩瓦解,长安城即将被誉亲王收入囊中。
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知不觉的叛乱,誉亲王的兵临城下叫皇宫中的高官们一时间举止无措,唯恐当年尔朱荣发动河阴之变的惨剧重来一次,好些人已经开始要府中家眷带走家底,出城避难了。
前去打探消息的人的回来了,将誉亲王正在攻打内城的消息带来,紧张害怕的雪儿紧紧抱着南嵘轩的胳膊不肯撒手,南嵘轩则一遍又一遍地安抚着雪儿姑娘:“不怕,有我在。”
大街上起了骚乱,百姓在向北城门出逃,皇宫里的禁军与豹廷卫却在向南城门紧赶,城之将破,城中之人再没人可置身事外,南嵘轩不禁捏了一把汗,是不是他的足智多谋被宇文泰的老道奸诈给耍了,宇文泰迟迟没有出兵包围誉亲王,是不是打了另一盘算盘:他要在誉亲王将长安城与皇宫改头换面之后坐收渔翁之利,再次破城将誉亲王的战果收为己有,借机改朝换代,另立新王,而这留给世人的所有骂名与留在世上的千古罪名,就都由誉亲王担着了。
“雪儿,拿我盔甲来。”南嵘轩突然说道。
雪儿不解:“拿盔甲做什么?”
“守城!”
南嵘轩很久没有穿过盔甲了,距离上一次盔甲在身,他还是父亲麾下的一员沙场小将,那时,他为王朝而战,这一次,他还是为王朝而战。
雪儿笨拙地为南嵘轩穿好了盔甲,南嵘轩瞥看了一眼在一旁思亲心切又咬牙切齿的宁远:“我要去城墙上守城了,你不去,就不怕我就此从你眼前消失,你就再也找不到你的家人吗?若是我死了,兴许在我还有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还能告诉你他们在哪。”
“那你最好别死!”
离开东瓴王府时,雪儿痴情怨泪地站在门口目送南嵘轩离开,直到看不到那道身影,娇俏痴怨的模样像极了等候夫郎归来的多情娘子,美人泪,断人肠,只是这样的深情泪目,南嵘轩不曾回头看过一眼,断肠一分,他的柔情有时又何尝不是一种心肠铁石。
长安城外的战鼓惊天般地响起,城头上被箭雨压制地投不起头的兵士开始开弓射箭,投扔石块地反击,上百把登城云梯在传送着越来越多的反叛士兵登上内城的城墙,及时赶到的豹廷卫与禁军在城头即将失守时力挽狂澜,重新拿下城头,将云梯纷纷砸断推翻,云梯登城受阻,誉亲王在众多盾牌的保护下督促攻城战车撞开城门,巨大的城门两侧在一次一次的撞击中开始变得越发松动,数百人拥堵成一面厚重人墙顶在城门之后,用身体承受着战车撞门的巨大冲击力,这样的努力只为了等候早该在城外在誉亲王的军队背后发起的猛然攻击。
城墙上的打斗正酣,突然有人喊道:“丞相来了!”
这句话如同被施了神力一般迅速在守城与攻城两方传了起来,誉亲王大惊失色,当发觉城外的大军已经与他的军队交战在一起的时候,想要撤退已经为时已晚,几万人拥挤在一个小小的外城中,不能攻克内城城门,外城再被宇文泰堵死,那么誉亲王的这几万人就形同被关进铁笼的野兽,任再是如何凶猛,在施展不开拳脚的地方,也只有人人宰割的份,眼见包围他的军队近乎和他的攻城部队一样数量庞大,誉亲王开始明白,他如此顺利地攻到长安城下,这是中了宇文泰的计了。
危急之下,只有一路可走,挥剑命令道:“撤!”
此时,誉亲王腹背受敌下,两个方向同时万箭齐发,在箭雨刚停,已经被吓破了胆的攻城士兵拿开头顶扎满了箭矢的盾牌,只听得耳边不停地哀嚎惨叫,从外一队铁骑,真正的铁骑,从士兵到战马,浑身披上重甲的骑兵,马身上的铁甲插满了锋利的蒺藜刺,这样的上百匹战马冲进密集的攻城队伍中,士兵挥刀对付马背上的骑兵,被蒺藜刺刺穿了胸膛,手持盾牌的士兵用盾牌抵挡冲到面前的蒺藜刺,又在挡住蒺藜刺的瞬间被马背上的骑兵挥枪杀死。
这样的骑兵队伍中在冲杀,宇文泰得意地守住唯一的生路:外城城门。冲出来一人便乱箭射杀,冲出来一战车便用奔雷弩摧垮.
在南嵘轩与宁远跨过满地的尸体站在城头上时,战事已经快要接近尾声了,扔下兵器走出外城的人活了下来,于是,更多的人相继效仿,誉亲王建立的并不坚固的统帅力度崩溃了。
南嵘轩看着城下数不尽的密密麻麻的尸体与游走在半死半活之间的活人,发出了怜悯众生的一声感叹,而一旁的宁远则是意味深长地自言自语了一句:“王爷,他,根本就不会打仗,仗,不是这样打的。”
这句话被南嵘轩听到:“哦?看来你会打仗,这样吧,你跟我,你替我打仗,我保你全家一世无忧。”
这话听起来似是有反悔之意,宁远一时气急,摘掉头上的斗篷,与南嵘轩质问道:“你敢反悔?”
南嵘轩很是平淡地用眼神示意宁远朝城下的众多未亡人中的某个人看一眼,宁远看去,与誉亲王对视一眼,再想将斗篷遮在头上已经来不及,誉亲王认出他了。
誉亲王怒火冲天地提剑指着宁远骂道:“畜生,你背叛我,我养了一条忘恩负义的狗啊。”
宁远羞愧难当,他跟在誉亲王的身边已经有十年了,誉亲王提携他,信任他,甚至有时与他推心置腹地无话不谈,而现在,被他最信任的人背叛,誉亲王此时最痛心的该不会是战败后的下场,而是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的心伤。
见与宁远在一起的人竟是曾经无比亲切地称呼他为王叔的南嵘轩,誉亲王顿悟,宁远背叛了他,投靠了南嵘轩,这一切不会是在一朝一夕之间完成的,曾经誉亲王本以为南嵘轩要对付的人只有宇文泰,看来,他错了,在南嵘轩要对付的人的名单里,也有誉亲王的名字。
南嵘轩从怀里拿出一张卷起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名,那是宁远做下这一切忘恩负义事的源泉,不知道南嵘轩什么时候放在身上的,放在宁远的手上时,南嵘轩还毫无半点愧疚之意地说道:“走吧,带上你和你的家人远走他乡,魏国的疆土虽广,可今日之后,想杀人的人会让你没有容身之所。”
宁远迫不及待地打开纸条,又心急如焚地朝城下走去,南嵘轩忽地又朝他喊道:“要么走了就别回来了,要么回来就到我府上来。”
宁远摇摇头,留给南嵘轩一句痛恨坚决的话:“你会死得比我早的,也许我有机会站在你的坟前,帮你回忆你今天所做下的这一切。”
誉亲王在痛心之余,怒火攻心,一口血气上涌,喷出一口鲜血,险些从马上坠下,他带来的人在不足一天的时间里死了一半,活着的一半又有一大半选择了投降,仍旧愿意跟在他身边的只有追随他多年的当年旧部,看看这些人,都是些胡子满面的老卒了,冲杀到累了的骑兵与战马的身上被血水染红,上千兵士还在用血肉之躯抵抗骑兵的重甲长枪,誉亲王四周还在准备奋战至死的老卒仍有上千人,宇文泰带领大军以拉紧弦的床弩战车开路,浩浩荡荡地走过城门,而后从宇文泰的军伍中走出一身披黑甲的魁梧将军,手中一把锃亮棹刀,从未见识过宇文泰这位手下大将步默沉出手过的人这一次要大开眼界了。
誉亲王擦掉嘴角的鲜血,朝宇文泰骂道:“宇文老匹夫,你是想要我的命吗,来啊!”
誉亲王命不久矣,宇文泰不屑出手,与步默沉命令道:“步将军,与本丞取下叛贼首级!”
一令既出,武将得令,步默沉策马奔去,誉亲王身边一半百老将手持大刀自告奋勇:“末将愿为王爷出战!”
两匹战马踩踏着亡者的尸骨,冲锋而出,在首次交锋时,不等对面老将大刀落下,步默沉挥起棹刀,一记直冲刀,将这老将身上铠甲穿透,刺透胸膛,尸体冲击飞出十数步之远。
这一举虎将之勇惊呆了誉亲王,手刃这一老将,步默沉马不停歇,直奔誉亲王而来,誉亲王前面上百兵士以盾铸成铁墙,从盾与盾的夹缝中伸出几十支尖枪,步默沉策马狂奔,在接近这道盾与长枪的铁墙时,棹刀挥舞,两刀劈开两侧坚硬盾牌,坐下战马一跃而起,越过铁墙,踩踏,撞翻誉亲王面前最后的保护屏障后,步默沉手起刀落,斩断了誉亲王举起的长剑,掉落了那颗鲜血淋漓,最后满眼是惊恐之状的脑袋。
誉亲王已死,顿时,城上城下满是欢呼雀跃,叛军丢下兵器,宇文泰挥师入城,南嵘轩默默离开,守城的军士在胆战心惊之后,开始出来心惊胆颤地抬尸体,清血迹了,从此,誉亲王留在这世间的传说大概只有一个叛徒的名声与人首分离的结果。
战火燃起,长安城里的百姓纷纷外逃,在流血与死亡还没有波及到长安城内城之时,沐初夏与风凌已经随着外逃的百姓逃出了长安城。
当叛贼已被诛杀,宇文丞相控制大局的消息从城中传出后,这些拖家带口,还没有想好下一步落脚何方的百姓又纷纷感恩戴德着这位救万民于水火的丞相大人能让他们不再流离失所。
前一刻众多百姓歇脚的地方很快就剩下沐初夏与风凌两个人了,本是受卓玉心之托来长安寻找卓子骞,可是而今连卓子骞在哪都不知道,两个人一时间有些迷茫。
“他离开了长安,能去哪儿呢?”沐初夏似是在自言自语道。
风凌闲来无聊,翻身跃起倒挂在一根横向生长的树干上,他发现倒过来看沐初夏这张完美到不带瑕疵的脸居然更是别有一番韵味,不觉间悄悄地嬉笑了几声,被沐初夏听到:“喂,你笑什么?”
风凌即刻住嘴:“没,我在想,咱们的少城主会去哪,据我了解,他这二十几年没怎么出过西境,最远也不过是去昆仑山溜达溜达,这次去梁国与来长安,他都是第一次,要我说的,他当初既然是来长安找魁王帅的,现在魁王帅已经去了北冥帝城,那么少城主会不会也去了北冥帝城.”
沐初夏质疑道:“他怎么会知道魁王帅去了北冥帝城,如果他的消息那么灵通,也就不会在魁王帅已经离开长安之后还来这里扑一个空吧,我觉得他应该是回西境潮州了。”
风凌不舍地皱皱眉头,从树上翻身落地,叹气道:“看来我们要分道扬镳了。”
沐初夏疑惑:“你说什么?”
“你是要找少城主,调查你师父的死因,我来长安更多的原因是要找到叛徒欧阳祭,现在少城主多半是回潮州了,而欧阳祭已经死了,我也该去找师父了,没有师父的消息,心里不安,你说是吧。”
沐初夏点点头:“好吧,那我希望你早点找到你师父。”
苦涩一笑后,风凌还想问一声他们这一分别,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沐初夏不是风凌曾经亲密无间过的多情女子,他们的情怀不同,他们机缘巧合地一路同行,却不会是一路人,风凌看得出来,沐初夏和卓子骞才是一类人,他们的心胸中盛装的是,天下!
当灰蒙蒙的天空呈现出傍晚的颜色,林中出现几声雨后的鸟鸣,树叶滴滴答答地滴着残留的晶莹,简单的道别,两人策马踏上两个不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