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九月十二日,鸿都。
暮色四合。学宫里张灯结彩,举办送别会。少年们在学宫的修习已经结束,有很多远州来的学生已准备还乡。姚祭酒便吩咐备下这场筵席,让大家尽兴欢宴一场。
林方之本也打算尽早还乡,但禁不住姚应时一再挽留他和陈彦周多在京城玩几天,观赏深秋红叶,便把启程的日期推迟到了十月。陈彦周则只想快点回蘩县去见林豫兮,但接了父亲的信,说姚大人如此赏识他们,机会难得,让他留下来多跟京城名流打打交道。他也只得遵命。
此刻,陈彦周又有些坐立不安。彬彬有礼地在酒桌上说些场面话,他实在是觉得不好玩,还不如去跟人对打呢。
桌上的人又在谈论天下大事,以显示自己的博闻广见。偏偏姚应时拉他们坐在他的朋友中间,那些人尽是些官宦子弟,吹嘘起朝野秘闻,更是有一种浓浓的优越感。
“朝廷是真打算跟雪国佬开战了。”父亲在户部做事的胡公子皱着眉头,手指敲击着桌子,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就是现在缺钱,真缺钱。唉,朝廷也不容易呐。”
家中世代从军的段公子附和道:“若是打下雪国,还怕缺钱?就是那愚夫愚妇鼠目寸光,守着自己一点蝇头小利,不肯献出。也不知把国家大义摆在哪里?”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好像天下大局尽握手中。其他人也纷纷加入,一时席上竟如内阁开会,政论四起,奇策横飞。
林方之对他们的说法不以为然,但他性情沉稳,并不多言。而陈彦周本就不爱跟不熟的人说话,现在心不在焉,更是沉闷。两人默默地坐着,倒是这一桌人中的异数。
旁边坐着另一个沉默的男孩。他名叫齐定邦,是朝廷架阁库某小官的儿子,才十四岁,在同桌少年里面年龄最小,又因为父亲官职不高,在这里完全插不上话。他感到自己被众人忽视了,很是郁闷,绞尽脑汁也想找点什么来说,但对于那些军国大事,他实在也拿不出什么见解。
林方之察觉了他的沮丧,主动和他寒暄。聊了几句,那男孩问道:“林兄仙乡何处?”
“淳州蘩县。”
“怎说得这么好的官话!”齐定邦赞扬道,“就像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氏一般。”
一旁的陈彦周颇为不屑,心想京城人的优越感又来了,连一个小厮,也把“像京城人”当做赞语。
齐定邦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说:“最近贵县出了件大事,林兄知道吗?”
他语调夸张,吸引了几个听众,于是更加振奋,故意吊众人胃口:“蘩县有一个名人死啦!”
说起死人,众少年都来了兴趣。连正在谈论雪国的几个人都停顿下来,看向了齐定邦。
终于得到关注的齐定邦激动不已,神神秘秘地说:“这事本来是要保密的。但因为家父管架阁库,经手了一份宣德司档案,所以才知道。我敢打赌,连林兄、陈兄两位蘩县本地人士,都不知道这件新闻……”
“到底什么事啊?”有人按捺不住好奇。
齐定邦说:“我与你们说了,你们可不要外传。”
“当然当然。”众人催促他。
齐定邦清清嗓子,一字一句地说:“蘩县的何栎山,死在沫阳府狱啦!”
陈彦周呆呆地看着他,只觉得脚下的地面忽然被人抽走了。
桌上一片惊呼,把邻桌的人都吸引过来了。有人问道:“此事当真?”
齐定邦笑道:“当然是真的。家父亲眼见到宣德司的密奏抄本。而且,还有更奇的事。”
众人齐问:“什么?”
“他死的那天晚上,还有海贼来劫狱,把沫阳府狱一把火全烧光了。逃出来的人说,有个贼一个人就杀了两百多人,血流成河,别提多可怕了。”
“海贼?”众人愈发惊奇了。
“是啊。据说他们的船上飘着海贼的旗帜。何栎山竟然还勾结海贼,这是宣德司都没有想到的。”
陈彦周想要质问他,但喉咙像被掐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胡说!”一个尖锐的声音叫道。众人一齐回头,只见那“李怪”李虔东怒气冲冲地站在一旁,两道粗眉拧在一起,眼里似要喷出火。
齐定邦不屑地说:“你激动什么?”
“这分明是栽赃构陷!”李虔东气得踢倒了椅子,“他们为了铲除异己,竟编造这么荒唐的借口!海贼?可笑,可笑!真当天下人都是傻子?”
众人听了这话,都很不悦。段公子冷笑道:“杀他还用得着找借口?这人的罪行罄竹难书,哪还用得着栽赃?他不臣于君,诽谤朝廷,是为不忠;悖逆父母,秽乱人伦,是为不孝;伤风败俗,侈谈私利,是为不仁;擅毁婚约,无故停妻,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我看早就该杀——”
他话没说完,一只碗忽然从天而降,正中脑门。紧接着,李虔东翻过桌椅猛扑过来,把他按在地上暴打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引起一阵惊叫。众人忙去拉架,顷刻间一片混乱,桌椅乱倒,杯盘满地,汤水四溅。那段公子是军门子弟,颇习拳棒,但此刻竟打不过发了狂的李虔东,被他打得鼻青脸肿。
“你、你辩不过人,便动手么!”段公子一边挣扎,一边怒叫。
陈彦周终于受不了了,转头跑出了混乱的人群。
“彦周——”林方之冲过来拉住他,“你要去干什么?”
“我要回蘩县。”陈彦周的声音颤抖着。
“你冷静,冷静。”林方之的手几乎是掐着他的胳膊,也在不可抑制地发颤,“你等我去问问姚大人。这,这一定只是谣言……”
陈彦周茫然地点点头,停住了脚步。他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那些手忙脚乱的人影在眼前晃动,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又是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林方之回来了。陈彦周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心顿时坠入冰窟。
“这、这是真的?”他问。
林方之摇摇头:“姚大人也不知道,但他会帮我们去打听,让我们在此等候消息……”
“不行,我不能等,我要先回去。”陈彦周推开林方之,不顾一切地跑了出去。
路边的枫树丹黄相错,行人鲜衣怒马,舞榭歌台华灯初上。这华丽的场景此刻在他眼中却都扭曲成了一副光怪陆离、阴气森森的图画,他只想要逃跑,要逃离这一场荒诞的噩梦。
他跑回了住处。陈九见了他,吓了一跳,问道:“少爷,怎么了?”
陈彦周没有理他,径直冲向后院马厩。
他正在给马上鞍,身后传来林方之的声音:“彦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