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陈彦周,字锡仁,小字阿补,别署雁舟。蘩县青萍浦桐叶里人也。父洵美,有令德,闻达乡梓。初,洵美久困科场。乃绝意功名,从商,益困。祷于海神庙。归,梦一妇人,环佩珊珊,自荐枕席。洵美与为欢终夕。妇人临去,曰:“君美姿容,好风月,妾爱之久矣。今日一会,得偿夙愿。然妾明日将去,寻一巨怪,十年乃归。苟能待我十年,当使君富,得长生。”洵美许诺。及寤,不复记之。后泛海经商,每遇飙风,他舟尽覆,惟洵美舟得归,遂以此富。富而求妇氏,得乡吴处士怜斋女。生二子。长彦和,未冠没于海。次即彦周,乘槎浮于海。洵美哭于海神庙曰:“吾何罪,奈何夺吾二子!”夜梦妇人来,曰:”君忘十年之约乎?”惊起,遂忆前事,悚然以死。
——顾乐谦《海上述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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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通十三年三月十四,蘩县。
陈翠从菜场买菜回来,见家门前围着好多邻里。她心下一惊,以为家中出了什么事,连忙跑过去。众邻里见了她,都一脸古怪。有人说:“林嫂子,你家来贵客了呢!”
“什么贵客?”陈翠不明所以。她推开众人走了两步,才见自家门前站着许多官兵。她顿时魂飞魄散,想着一定是阿夏被抓了,差点拿不住菜篮。却见一个皂吏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这就是林老夫人么?哎呀呀,快请,快请!”
那人还没来得及作自我介绍,门内奔出一个峨冠博带的胖子,热情洋溢地向她打躬作揖:“老夫人,恭喜,恭喜啊!”
陈翠莫名其妙,警觉地后退一步。
方才那皂吏在旁笑道:“老夫人,这是咱们知县宋大人!”
陈翠一时蒙住了。她知道县城有位宋大人,但不知他怎会突然跑到自己家,还一副和自己熟识多年的样子。正疑惑间,只见她哥哥陈福全跑过来,握住她的手,笑道:“阿妹啊,你怎地傻了,还不跟知县大人行礼?”
“哎哟,岂敢岂敢!”宋大人连忙还礼,“陈先生快带老夫人进去,公子和小姐也久等了!”
久不登门的哥哥也忽然出现了。陈翠更加莫名其妙,甩开他的手,走进自家院里。只见小院里乌泱泱站满了人,见了她,无不弯腰陪笑。一个白净的丫头伸手要接她手里的菜篮,她避开了,走进正屋,见一对衣着华美的少年男女坐在椅上,正和阿圆说着话。
她愣了好久,才认出那少年是她儿子林方之。
“娘!”林方之站起来,惊喜地看着她,“娘……我回来了。”
那少女也站起来,羞红了脸,怯生生地叫了声:“娘。”
“阿娘,这是嫂子!”阿圆兴奋地拉了那少女的手,“嫂子好漂亮,是不是?”
陈翠只觉脑海里轰然一声,半天没回过神。什么?她儿子到京城一趟,怎地就娶了妻?这天仙似的小姑娘是谁,怎么张口就管她叫“娘”?
林方之有些尴尬地一笑,走过来拉着她,请她上坐了。然后拉着那小姑娘,两人一起跪在她面前,插烛似地拜了四拜。林方之说:“娘,这是芸照,姓刘。”
陈翠看向刘芸照,只见她肌肤丰润,一双杏眼甚是温驯,此刻两颊泛红,看上去颇为娇羞。旁边一丫鬟递过两双绣鞋,芸照接了,低着头双手奉上,道:“娘,这是媳妇给您做的鞋脚。”
“阿栩,这是怎么回事啊……”陈翠喃喃道。
林方之说:“娘,孩儿写了两封信,您没有收到?”
陈翠摇摇头。
他们哪里知道送信的尚法司缇骑被杨以海的人当作盯梢的暗探,已经抛尸海中了。
林方之脸色一变。陈翠见那姑娘还跪在地上捧着鞋,连忙接了,柔声道:“芸照?”
“嗯。”刘芸照总算松了口气,欣喜地望着她。
“尊府上是做什么的?阿栩这孩子,没有跟我讲清楚。”
刘芸照看了林方之一眼,毫无责备之色,只是显得有些疑惑。她还没开口,林方之抢先答道:“她义父是尚法司提督太监刘公公。”
陈翠深吸一口气,良久才挤出一丝笑容:“好。阿圆,带芸照去休息吧。我跟你哥说几句话。”
“好嘞。”阿圆跑过来拉起芸照。芸照忐忑地看向陈翠,又看看林方之,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林方之轻声道:“你先去。”她这才站起来,随阿圆去了。
就这一瞬,陈翠已看出这小姑娘对她儿子是极其依赖的。她忍住怒意,又向那孩子宽慰地一笑。等她走到厢房去了,陈翠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敛起了笑容。
她把菜篮狠狠砸在他脑袋上,尤不解气,又将桌上的热茶泼了他一脸。
林方之没有逃避,惭愧地低下了头。
“混账东西!”陈翠气得发抖,“你出息了!”
“诶,干什么呢!”陈福全慌乱地跑过来拉住她,“你疯了?”
“我是疯了!”陈翠站起来,一脚踢在儿子肩膀上,“我疯了才会把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养大!林方之,你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你忘了你何先生尸骨未寒?好哇,你现在管太监叫爹了不是?你还有脸回这个家!”
林方之默不作声,任由那犹然发烫的茶水带着菜叶,从脸上慢慢滑下。
陈福全一面拽着歇斯底里的陈翠,不让她再动手;一面叫自家仆人掩了门,挡住围观的视线。宋知县吓得脸色发白,在一旁不知所措。一片混乱之中,陈翠只觉头晕眼花,身体忽然没了气力——
“阿娘!”林方之慌乱地扶住了她。过了不知多久,她眼前阴翳散去,又渐渐清醒过来。
她推开儿子,跌坐在竹椅上,掩面痛哭起来。
她是腊月下旬才知道何无逸的死讯的。之前她以为他和杨不知一起去了京城。起初,阿栩写信回来,说他在京中帮学宫祭酒做点事,年后再回来。她虽不太高兴,但也没多想。但临近年底,阿夏迟迟不回,其他孩子也不见踪影。父母们渐渐发现事情不对,越来越急。他们正打算报官,桑陵何家的人来了,把一切告诉了他们。
听到那个噩耗的瞬间,她想起了七月最后见到何无逸的场景。那天他们在路上遇见,她高兴地告诉他,自己终于连本带利攒够了钱,可以还他那一百两银子了。何无逸难得地没有推辞,笑着说好,然后就走了。她万没有想到,这一别竟成永诀,欠他的钱永远也还不上了。
但这一次她没有震惊太久。从丈夫身上她已经明白,男人其实是很可怕的。他们可以一面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和你道别,一面却悄悄下定了赴死的决心。
她当然知道她的阿夏去干什么了,担心得要命,但又无法责怪这孩子。她只能从箱子里找出早已被女儿遗忘的那只布老虎,夜夜放在枕边,对着它默默垂泪。好在,很快陈家和张家收到了陈彦周与张鹤年的信,信里说所有孩子都平安无事。
但她知道女儿还没脱离危险。现在,她每天依然抱着那小老虎,抱着它,就好像小阿夏还在她的身旁。
只是没想到,阿夏尚且安好,反倒是阿栩给她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她百思不得其解,乖巧懂事的儿子怎会变得如此没有心肝?
他爹白养了他一场,敬初白教了他一场。想到儿子跪在太监面前磕头叫爹的可怜姿态,她就恶心得无以复加。
这比阿夏流亡到海上,还要让她痛苦。
“阿栩,为什么?”她停止哭泣,哀伤地问他。
林方之又在她的面前跪下了,他说:“阿娘,刘公公帮了我们大忙。若不是他,阿夏和阿补他们,早就被尚法司缉捕归案了……”
他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陈翠听了,却冷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