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船队经过芥岛,行过冥海,已来到北方的涣海之中。这支船队有十二艘船,其中八艘大桑船载满货物,前后有四条稍小的哨船作为护卫。林豫兮几人随管哨樊庆待在为首的哨船上。
这艘船上有很多熟人。主针盘罗经的火长是冯老四,拿舵舵工是尤独耳,郭大做香公,叫人总赶是火枪营的毛头小子陆阿豪。水手里还有几个叫乌大头、小张六、王麻子的,都曾与他们有过一些接触,此番同行,愈发亲近。
离了蜉蝣岛,离了杨以海的视线,大家渐渐放开了自我。一到海上,樊庆就强拉着几个少年比了好几次刀法,全然不顾自己年长十几岁。一番比试下来,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感叹:“看来宗主是真把你们当亲生的,连绝学都全教了。”
林豫兮听了,才知原来江湖上的师徒相授并没有那么简单。她追问樊庆,想知道杨先生和他师父师姐的事情,樊庆却说:“我也不是很了解,以后你们自己问他吧。”
他分明知道很多,只是不肯告诉他们罢了。秦笑非也是这样。看来,这些往事是杨先生的忌讳。唉,老江湖就是油滑,林豫兮也没办法,只能每天拐弯抹角地试图从樊庆那里套话,但几乎从没成功过。此人口风之严,实属难得,难怪被何三爷相中做暗卫。
另一边,钱肃、郑瑞藻消沉了一段时间后,浮躁性子又冒头了。他们现在成天和众人吹牛胡侃,讲他们在沫阳大战当地帮会的事迹。
“……当时那个人啊,匕首都要刺到老大面前了,可她一点都不动,还冲着他笑。”钱肃又在绘声绘色地讲述他们灭掉朱雀帮的一战,一群水手听得聚精会神,眼中冒光。
“可能是吓呆了。”有人说。
“咳,瞧你说的什么话,老大几时被吓到过?你看那天宗主拿骨刀划她,她吓到了吗?沫阳帮会追她的时候,她连武器都没带,因为根本不把这群杂鱼放在眼里。整个事情,都是她计划好的!”
接下来便轮到郑瑞藻吹嘘自己杀敌的经过了。林豫兮远远看着他们口若悬河,无奈地叹了口气。她不怪他们,她已经发现男人就是喜欢吹嘘,像陈彦周这样只是闷声杀人的是极少数。跟冯老四等人喝酒的时候,听他们吹得可比钱肃郑瑞藻厉害百倍,冯老四讲他二十年前在狂风巨浪中拯救了一船人的往事,林豫兮都听得耳朵起茧,可以倒背如流了。在这样的氛围中,谦虚可没有意义,只会被当成软弱。何况钱肃他们也很聪明,知道哪些事可以吹一吹,哪些事绝对不可以提,暂且没有逾矩,她也就任他们去了。
这两人口才都好,尤其钱肃,讲起故事来和说书人也差不离。让他们说说书也有好处,如果说初上船时,很多人看她的眼神还带着点暧昧,听多了她杀人的往事,也就彻底没了那份贼胆。毕竟,老虎也是漂亮的兽,但没人敢去摸它。
只不过,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一来这些行径终究是幼稚的,闯下了大祸,没什么好吹嘘;二是猛虎不能只是活在传说中,太久不展露爪牙,人们很快就会忘记她是老虎,又把她当成可爱的小猫了。
她现在很想找事,找件能让朋友们有得吹嘘,又能展现自己爪牙的事情。
“行癸丑针——”冯老四洪亮的声音叫道。和在梁国沿海不同,这次是远航,再有经验的老水手也不能只凭记忆,而是要看着《针经》行路1。【1针经:古代航船的路线指南。】
船扯满顺风帆,悠然前行。一群水手没事干,又坐在甲板上开始赌钱了。一般的商船上是严禁船员赌钱的,但大宗主不管他们,她说大家闲得无聊更容易生事,不如找点乐子。只是她立下规矩,必须拿贝壳做筹码,下船再结算为银两。贝壳依大小算价值,最大的也只算十文钱,这样小打小闹,再怎么输也不至于倾家荡产。这规矩沿袭至今,大家都习以为常。
林豫兮不好赌,但自幼常跟沈溶出入他家隔壁的赌场,也通晓骰子骨牌的玩法。她这些日子常参与船上聚赌,一赢就请大家喝酒,豪爽得紧。
此刻,她又和一群臭烘烘的水手围在一起,几十双眼睛都紧盯着小张六手里飞转的竹筒,待他长喝一声,将竹筒扣地,缓缓揭开,众人一齐叫道:“林二赢啦!”
“运气不错。”林豫兮笑着将堆在一旁的贝壳揽过来,“今晚让王叔多烧几个菜,喝酒!”
王麻子是船上饭头,主管炊事,他较为年长,对她的挥霍早有些看不过去了,在她耳边低声说:“又请客?你还剩多少钱啊?不要出手这么阔绰,小心被人当水鱼哦。”
“什么叫水鱼?”在海边长大的林豫兮从没听说过这种鱼。
“呃,就是被宰的冤大头。”
“哈哈,王九哥,你看谁敢宰我?”林豫兮拍了拍别在腰间的刀。
王麻子语塞。林豫兮知他是好意,也不欲令他尴尬,又笑道:“你说得也对,等我手头这点钱花完了,自然也请不起客了。到时候,就该向你打秋风了!”
王麻子也笑了,说:“我可没钱给你打,你找樊大哥去,我看他最喜欢你。”
“那可巧了,我也喜欢他,他还救过我的命呢。”
一旁的郭大听到他们这话,取笑道:“可别喜欢来喜欢去的,让陈公子听了,只怕要……”
这一月下来,陈彦周得了个外号,叫陈公子。起初只是郭大和陆阿豪私下里叫叫,后来迅速传遍一船。没办法,陈彦周实在是有种清冷孤傲的感觉,跟这些粗俗贼人格格不入。好在看在林豫兮的面子上,大家对他还算客气。
郭大为人轻浮,总爱开陈彦周的玩笑。林豫兮怕他真惹恼了陈彦周,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赶紧打断他的笑话,道:“别瞎说!滚去数你的骰子吧!”
跟他们相处久了,她早已不客气,说话都直来直去。这样倒好,大家愈发喜欢她。这是她的本事,陈彦周就不行,他本就不擅与人相处,现在更是……念及此,她抬头向船艉望去,寻找那个最令她牵挂的男孩。
陈彦周正站在船艉,向后方的船挥旗。海风吹着他的衣袂,飘然欲飞。像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他突然回头,林豫兮看到的仍是一张没有笑意的脸,有种说不出的沉郁。
她的笑容也消失了,心中忧虑更甚。怎样才能让他笑笑?或许,他太久没打架了?记得在沫阳的时候,他每天都像捕猎的狼一样精神抖擞,生气勃勃。
想搞事的心情更强烈了。她多么希望,现在能有谁送上来给他们打一顿啊。
“还在玩!”樊庆的吼声突然炸响,“望斗上都没人望风了,找死啊!”
众小厮吓得收了骰子赌具,一哄而散。林豫兮也忙不迭地爬起来,向桅杆跑去。
“林二!不是叫你!”樊庆在她身后喊,“你过来,让乌大头去!”
“我去吧,我爬得快。”林豫兮二话不说,已经攀住桅杆。她最爱上望斗去看海,这等乐事,可不想让给乌大头。
樊庆哭笑不得,只得追上她,把自己戴的斗笠摘了,往她头上一放。“日头毒,遮一下啊。小姑娘家,看给你晒得皮开肉绽……”
王麻子说得没错,樊庆真是很喜欢她,除了不肯跟她讲她想打听的事情以外,平日里对她颇为照顾,甚至关心到了有点唠叨的程度。她朝他感激一笑,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高高的主桅,进了望斗,四面张望。
视线内没有任何陌生船只。阳光下,大海轻缓起伏,波澜壮阔。她不知是第几千次感叹,世上竟能有这样的事物,能将惊心动魄和温柔结合得如此完美。
别人只当望风是苦差事,日晒雨淋又无聊,她却可以在上面待几个时辰,看海怎么看也看不厌。
本来是阴差阳错,为了避难才来到海上,但现在,她越来越喜欢这里,根本不想回陆上了。
何先生曾说,万物最重要是“自适”,就像鱼游水中,鸟飞天上,桂花秋天开,竹子春天长。那么她也真正寻到她的“适”了,那就是海和船。
她手抚着光滑的桅杆,轻声哼起歌来。
“远望海水暗,必定风雨来。远望海水青,天家必定晴……”
这是冯老四教他们的歌,其实是代代相传的看天气的口诀。冯老四把它唱得粗犷如号子,此时由林豫兮唱来,却婉转缠绵,像风一样柔和。
唱完这首,她又唱起了最近新学来的绮州山歌:“痴痴痴,你相思,我相思,两下相思知不知?我采新桑饲我蚕,我蚕为我抽新丝。三眠后,一缫时。说什么长情短情,抽什么长丝短丝。到头来为他人作嫁衣裳,一般的心灰茧老时。你相思,我相思,两下里相思。痴也未痴。”
直到夕阳西下,金光洒满大海,她肚子也饿了,才恋恋不舍地下来,换陈彦周上。一落地,樊庆就递来一只酒壶,她接过,豪爽地饮下壶中淡酒。
“谢谢樊大哥。”她粲然一笑,红润的面庞艳如云霞。
“唉,看你天生就是跑船的材料啊。”樊庆感叹,“世上有三苦,跑船打铁磨豆腐,还没见谁跑船跑得如此开心的。”
“喜欢什么的都有嘛,前朝就有个皇帝不喜欢当皇帝,喜欢当铁匠,成天在宫里烧炉打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