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121章政通二十二年十一月，盘珞国，安萨岛。

盘珞国是澹海一个由群岛组成的国家，盛产沉香、乌木、珍珠、珊瑚，也适合种植甘蔗。林豫兮的敌人颜平子此时驻扎在孔雀岛，而安萨岛就在孔雀岛对面。她已经在此停留两月有余了。

自从她的船队到来，颜平子就在孔雀岛坚守不出。他的营寨东临大海，其余三面被岛上密林环绕。林豫兮从海上打不过去，却又没法从孔雀岛背面登陆，从陆上合围。其原因令她痛心——因为林中住着当地土人，而梁国人来了以后常与土人发生冲突，据说十年前一个朝廷通缉的苍州流寇逃亡至此，把几个土人村落劫掠一空。所以，土人无比仇恨梁国人。等他们学会了用鸟铳，不再任人宰割，梁国人就麻烦了。

如今这些土人在林中神出鬼没，扛着标枪和鸟铳四处伏击，她实在不敢冒险从那地形复杂的山林中穿过。

她只能继续从海上威慑颜平子。然而颜平子倚赖地利，缩头不出，又坚决不肯投降。当地的恶劣气候成了她的敌人。虽已是冬月，天气却依然闷热，成群的蚊子像烟雾一样飞舞，令人头皮发麻。对这条线路富有经验的管哨吴九早做好了准备，让人在甲板上洒醋，在甲板下熏烟，把舱底积水抽走，以预防疾病。但热病还是让很多人病倒了。

吴九是苍州人，家里三代做海商，带着自家的十几条船来投奔她，以血盟誓，入了伙。他家底厚，拳棒棋牌无所不会，性情又豪爽大气，很快得到众人喜欢。林豫兮打兰岛时，他鞍前马后，出力甚多，当时恰好有个管哨病逝了，众人投票，便让他做了管哨。他才二十出头，这下成了海上同盟会最年轻的管哨。

此刻林豫兮正和吴九一起去探望卧病的水手。她每天都要去他们所在的棚子里待上一两个时辰，亲自照顾病人，就像他们的母亲或姐妹，端药送水，柔声抚慰，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吴九跟着她，苦不堪言，今天终于忍不住说：“二娘，你还是少去了吧，万一你也病了，那可怎么好。”

“我第一次来盘珞国就已经病过了。”她笑道，“韩望南说这病就像出痘，得过就不会再得了，所以让我来看他们正合适。他说得没错吧？”

吴九面露惊讶之色，他大概是没想到韩望南对宗主如此之狠，不仅不劝她，还说她来干这种脏活正合适。林豫兮心中自嘲地笑，她身边现在没有心疼她的陈彦周了，只有对她理智得堪称“狠”的韩望南。她对自己，也好像越来越狠了。

还记得那次得了热病，高烧不退，头晕眼花，真是难受至极。可她硬是没吭一声，喝了草药茶，躺在通风的棚子里熬了三天，就这样好了。那时候，可没谁来照顾她。韩望南只是向大夫问了问情况，然后对她说：“不碍事，你身子壮健，会自己好的。”

她已经习惯了和他这样相处。至于被一个男人当女人宠着，那好像已是前世的事了。

有人忽然过来说：“二娘，韩四叔在等你，叫你去见叶先生了。”

“嗯，就来。”她洗了手，换了身衣服，挽了挽头发，就去找韩望南。

他们要去拜访的是安萨岛梁国商会的会长，叶孟武。林豫兮想要和当地土人修好，需要他的支持。

码头附近，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房子，全是用木板搭成的贫民窟，水手、奴隶和妓女混杂其中。现在正是退潮，海边大片黑泥和垃圾露出来，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

好不容易穿越贫民窟，总算来到一片较为整洁的区域。叶家的宅子就在这个好地方，前后几进的大院，即使在梁国，也算得上气派了。

叶孟武出来迎接她。他是个精神矍铄、面目黎黑的老者，也是苍州人，来盘珞国已经三十年了。见了她，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满脸堆笑：“久仰林宗主威名，没想到竟是位如此年轻的巾帼英雄。”

“老先生过誉。”林豫兮谦逊道，“老先生一世英豪，晚辈无知，还要多蒙指教。”

叶孟武又看了看身旁的两个女子，介绍道：“这是小女，宛成和默成。犬子尚幼，生意很多都是两个女娃在打理。”

林豫兮看向那两个姑娘。姐妹俩都挺标致，叶宛成二十多岁年纪，一双丹凤眼黑白分明，气度雍容稳重。她梳着妇人发髻，但上簪一朵白花，显然新丧夫婿。而妹妹叶默成才十七八岁，还留着少女的发式，头发用一条金色丝带束起，琥珀色的眼睛透着一股子聪明劲。她虽年少，却已显得很干练。不知为何，她让林豫兮想起林中的小鹿，大概是她的神情总有几分机警。

“林宗主、韩先生好。”叶宛成恭敬地向她道了个万福。叶默成却致以男子的拱手之礼。

“大小姐、二小姐。”她也拱手向她们还礼。

走进正堂，仆人上了盘珞国特产的果茶。寒暄几句，叶孟武就向她大倒苦水：“林宗主啊，受害的不只是你家商船。自从那黎国贼人来了，时常在向北的海道上出没，我们的生意都难做了。”

林豫兮问：“听说老先生前段时间去觐见了盘珞国国主，结果如何？”

叶孟武叹道：“唉！颜平子背后有黎国撑腰，黎国也算是大国，盘珞国岂敢与之对抗？其实，盘珞国是我国的属国，盘珞国的国主说，他早就派使者到梁国去求援了，但朝廷并没有实际行动，赏了些宝剑、金银，用车轱辘话就把他们打发了。”

这和林豫兮的预料差不多。她说：“朝廷连年与雪国作战，哪还有余力管这些属国。只能我们自己动手……”

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窗外传来一声凄惨的尖叫，伴随着女人的怒骂。叶孟武勃然变色，向小女儿说：“默成，快去看看！”

叶默成才起身，门外已冲进来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女。她的皮肤是好看的蜜色，光洁的背上满是骇人的鞭痕，她扑到叶孟武脚边跪下，抬起一张满是泪水的脸，淡绿色的眼睛像浅海一样令人心旌动摇。

这是樗洲的长翟族人。雪国的商船经过芥岛时，林豫兮时常看见他们。他们身材高大，孔武有力，却莫名其妙地沦为了奴隶。眼前的这个少女，脖子上就系着一个项圈。

雪国人喜欢贩奴，盘珞国的长翟奴隶，多半也是他们贩来的。其实，在这里用奴隶并不划算，从樗洲来盘珞群岛，要穿越风暴带，九死一生，每个奴隶最后会卖到十五至二十两银子。而且那些长翟族人本不会耕种做工，训练他们都很费事，还不如雇佣梁国贫民。

林豫兮早已和韩望南商议好，要多带梁国贫民来盘珞群岛谋生。那么，这里就不必保留奴隶了。

“老爷，救救我！”跪在地上的少女用梁国话哀求。

“哎呀，你快出去……”叶孟武很是尴尬，却不舍得一脚踢开她。

“老禽兽！”门外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一个妇人，手持鞭子，“你今天敢护着这小贱人，老娘就连你一块打！”

“娘！”叶默成连忙去拦着那凶悍的女人。

女人一把推开她，踢向地上的小女奴：“小贱人，才十五岁就会勾引汉子，老娘今天打死你这蛮夷贱货小杂种！”

听到“杂种”两个字，韩望南眼神一暗。林豫兮很想立即起身制止这场闹剧，但此时不好出手，只能任叶夫人揪着那少女的头发把她拖了出去，听着嚎哭声渐行渐远。

叶家人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叶孟武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讪笑道：“见笑了……家门不幸，有此悍妻，这张老脸也早没处放了。”

“还是谈正事吧。”林豫兮说，“老先生，我现在要进攻孔雀岛，必须与当地土人结盟。但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希望能够让各位梁国大佬都在盟书上签个字，以取信于土人。”

叶孟武眯起了眼睛：“宗主想让老夫带头？”

“老先生德高望重，是商会会长，此事自然只能由老先生做主。”

韩望南拿出一份文书，递给叶孟武。叶孟武仔细地一条条读下去，最终叹了口气，把它放在一旁。

“宗主仁慈，乃岛民之福。”他笑道，“只是，我们也有难处。就拿我们叶家来说，那么多甘蔗地要有人来打理，那么多货物要有人搬运。如果不掳掠土人，上哪找人做工？我们要开山，土人拦着不让我们开，不动刀枪又怎么行？”

林豫兮说：“安萨岛已是各国侨民的地盘，土人只求待在孔雀岛。既然老先生缺乏做工的人手，想必也暂无开山的需求吧？”

叶孟武没有反驳。

她又说：“或许老先生很久没回梁国，未见这些年天下疲敝到了什么程度。许多人想另谋生路，我打算帮他们偷渡过来，不知老先生这里能给他们一口饭吃么？自家人，总比用外人放心，是吧？”

叶孟武捻须不语，良久，又说：“只怕所费过多。”

林豫兮淡淡地笑了：“若坚持用奴隶，所费将会更多。长翟人本就贵，而土人呢，我不想得罪他们。这边我会常来办事的，如果总是有土人在林子里给我使绊子，像这次这样拖个两三月，我的损失，怕是只能从其他地方来补。”

她的话其实已经带有一定的威胁意味，叶孟武却没有动怒，只是沉思片刻，说：“此事还得与其他老板商议一下，望宗主谅解。”

“没事，尽快就好。”林豫兮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