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 海怪 - 汤问棘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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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第116章陈彦周乘着一艘小白鸥船,游荡在蘩江附近,心像海水一样空茫。

故乡近在咫尺,而他已经八年未回了——这是他永远回不去的地方。曾经的那个叛逆少年已是档案中的亡灵,而现在的陈锡仁是朝廷通缉的大盗,犯的是凌迟处死之罪。况且,他在陆地上已没有了家,又有何处可去?

这是一场永恒的流放。不过,被流放的囚徒准备回来复仇了。

他当然不打算去赤蛇湾。一旦从芥岛脱身,他就不再受林豫兮羁络,可以大胆实现下一步计划。航行到冥海、涣海交界处,他使出金蝉脱壳之计,让孙骜、郭大、乌大头带着大部队继续前往赤蛇湾,而自己带着金家兄弟、贺鞅、王振声等人,换乘小船,趁着夜色偏离了向北的航线,朝西边而去。经反复侦查,林豫兮派来监视他的船并没能跟上来,他放下心,派人到狙岛通知方豹佯攻沫阳,而自己偷偷来到蘩县附近。

他命令方豹只是虚张声势,让官府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沫江口。而他自己则要悄无声息地带二十艘小船驶入蘩江口,攻打蘩县上游的苹县。

“曾国恩这个草包,他的漏洞实在太多了。”他站在船头,眺望着江口,对王振声说。

戴着面具的男人点点头,扯着嘶哑的嗓音说:“官军调动较慢,不比我们小船机动,进退灵活。他们只能扼守城镇,但乡村不能尽守。”

“我看这里就挺好打的。”金城很是兴奋,指着远处的山脉说,“要不先烧了江边这个乡?”

他哥哥连忙撞他一下,骂道:“傻子,这是陈公子的老家,说什么胡话呢!”

陈彦周没理会他们,只是看向远方。他一眼就能找到栎山所在的位置,那些柔软的回忆又差一点封存不住,要从心底翻涌而起。他强行将它们压制下去,对金善说:“我先去睡一觉,过了蘩县再叫我。”

他喝了药,睡了一觉,醒来时天色已是黄昏,夕阳照在江面上,一片血红。两边的山峦已是陌生的轮廓。他很谨慎,让贺鞅反复侦查前后敌情。现在看来,海禁以后,江边果然连一艘三桅以上的船都没有,只有些可怜的小渔船,在夕阳下显得颇为萧条。

已经快到苹县。前方侦查的小船忽然回来报告,说前面出现了江防工事。陈彦周让船靠近了些,看见江上有一排小船首尾连成一线,锁住了江面。

“这叫‘滚江龙’。”王振声说,“水下还有铁索,我们的船过不去了。”

“炸了就是。”陈彦周不屑地看着那条看似脆弱的防线。他的船虽少,但携带火器众多,在这方面,朝廷一向不是他们的对手。

“炸不断的,只能派人潜到水下,想办法砍断铁索。”

陈彦周想了想,说:“先把上面的船炸了,以防有伏。”

王振声下令开炮。炮弹发射,小船立即被炸得四分五裂。沉重的铁弹砸入江中,江水被溅起十丈高,各种碎片飞溅如雨。

“真是不堪一……”陈彦周话还没说完,忽然愣住了。

江面下好像出现了地狱的开口。火焰从水里涌起,一瞬间,白色的蒸汽如千军万马一样呼啸而来。这超出了最疯狂的想象——水里怎能有火呢?还没等他想清这个问题,那火已腾出江面。一条巨大的火龙腾飞而起,截断了整条大江。

身旁的王振声惊叫一声,伏在了甲板上。他怕火,火曾经烧焦了他的半张脸。耀眼的火光让人睁不开眼,刺鼻的烟尘席卷而来,陈彦周扑到船舷边,向水面看去,惊恐地发现那火顺着水面在迅速流淌,只需片刻,就会蔓延到他们的船上。

他刚想下令向下游撤退,却听见身后传来几声炮声,随即,下游约一里处也腾起了一道火墙。他顿时明白了,那里也早就埋伏着这种诡异的火。现在,两头都烈火熊熊,他被困死在江中,无路可逃。

地狱之墙遮住了半壁天空。他仰望着那火墙的顶端,看到了墙外黯淡的夕阳。红色的阳光,红色的火,红色的水。黑烟白雾交汇于无尽的红色之中,像在跳着一场神秘的舞蹈。

早有惊恐的水手跳进水里,试图躲避烈火。然而这火正是从水里升起的,他们跳入的是一锅即将煮沸的汤,很快惨叫着皮开肉绽,被水吞没。空气里弥漫着人肉煮熟的香气,江水里翻滚着人的肺腑肚肠。这是真正的地狱,雪国那些画宗教画的神使真应该来此看看这疯狂的场景。

他本能地冷静下来,叫道:“弃船登岸!所有人都弃船登岸!”

贺鞅忙着跑去传令。陈彦周自己跑到船尾,推开舵工,亲手掌舵,将船头转向逆风的南岸。

风稍稍阻止了火势的蔓延。下层船舱的人拼命划桨,将船划到了岸边。场面已经失控,所有人惊慌失措地向岸上逃。陈彦周拔刀连杀数人,好不容易止住了崩溃的趋势,带着仅剩的一百余人向岸上逃去。

他知道自己中了计,两岸必有埋伏,但也只能拼命一搏了。果然,才上了江堤,远处就飞来了箭雨和枪弹,他看见金城这小子在自己身边脑袋开花,倒在地上,被后面逃命的人踩进了泥坑。他顾不得多想,带着残兵剩卒逃向下游。

村口的码头有小渔船。设埋伏的人之所以没有烧掉这些船,是为了避免引起他的警惕。现在,他需要夺取它们,沿水路逃回海里。

他一边与追兵搏杀,一边向前奔逃。那些追兵中似乎有许多熟悉的面容,但他怀疑这是自己的幻觉。她的人怎会来到这里?怎么会是她?——他根本不敢想到“她”的名字,只能一刀接一刀地砍向那些狰狞的幻象。

码头早有人把守。远远看去,岸边竖起一面旗帜,在腥风中猎猎作响。他愣了一瞬,感到左臂微微一麻,随即,如同从梦中惊醒,他终于看清了现实。

那是林豫兮亲手画的海怪之旗。

林豫兮。

他忽然放声大笑。那鬼火原来是她的秘密武器——真的是很秘密,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她原来早就留了一招没有告诉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原来她早就已经不信任他了么?

可他就算知道自己与她的分歧,却始终还是信任她的啊。他并不喜欢对人剖白自己,却一次次在她的质问下,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展露给她。唉,他怎么能这么傻?女人是渴望着被欺骗的,真正的诚实,只能让她们害怕。

守军开了炮。他明白了,今天她一定要把自己置之死地不可。他咬咬牙,抹去脸上的血与烟尘,冒着漫天碎石尘土,以血肉之躯冲向了他们的防线。

他终于挥出了心心念念的完美一刀。原来这么容易。只需要解开心中仅剩的桎梏,就能得到最强大的力量。

没有人敢与他对抗。他看见那些装备精良的敌人好像忘记了如何开火射箭,忘记了如何用刀用枪,就像一群白长了尖角的山羊,呆呆地站着,等待着恶狼来咬断它们的喉咙。他想起了一个有点呆的小女孩,她看船的时候就是这样呆呆的眼神,好像看见了什么奇迹,什么珍宝。小时候,她这呆呆的样子让他觉得很好玩。他总是喜欢在她发呆时从她后面大叫一声跳出来,气得她追着他打。

“焚符”所到之处,无人生还。他看见一线红色的血在灰色的烟尘中飘散,脑海中浮现出另一抹红。那是她的头绳,现在还在他怀中,紧贴着他的心口。反正他可能快要死了,索性不再压抑那些强行封存的记忆,开始肆无忌惮地回味奢侈的甘甜。他想到了她鲜红的唇,羞红的脸,想到她的肌肤在自己的抚爱亲吻下微微发红,想到她留在自己肩头和脖子上的红色吻痕。这是这个灰色世界中最鲜亮的色彩,一度照亮了他的生命。

而现在,他即将死在她赐予的红色之中。这或许不失为一种圆满的结局。

他很快在敌人的防线上撕开一个裂口,身后那些本来惊恐万状的手下受到了鼓舞,士气扭转,人人殊死搏斗。陈彦周听见了自己的嘶吼,听见了敌人垂死的惨叫。这些男人的声音是多么粗犷难听啊。他还是喜欢她的声音,喜欢她撒娇时的呢喃,喜欢她在他身下快乐的呻吟,尤其喜欢听她轻笑着,一次又一次地轻唤他的名字:“彦周,彦周。”

小时候,她以为他的名字叫“雁舟”,他自己也信以为真,直到被何先生纠正过来。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雁舟”好听,像大雁一样远行的舟,多美。

敌人溃败了。他带着人攻入了码头,一刀贯穿了一个正要点火烧船的人的喉咙,那人看着他,眼睛里是浓郁的绝望。他熟悉人的这种眼神,但从来没在那个人眼中看到过。她那双眼睛,总是沉静的、坚定的、快乐的。唯有他,能搅乱这滩澄澈的海水,在里面升起迷茫的雾气。

如果死前只能实现一个愿望,他希望那双眼睛能再看自己一眼。

他杀了码头上所有敌人,命人占据炮台,向远处涌来的敌人开炮。太阳沉入了山峦之间,最后一丝光线也被黑夜吞噬。终于,远处的喊杀声停了下来。他暂时抵挡住了敌人的进攻,得以组织手下将战场上的部分火枪弹药和附近村里的粮食搬上船,解开缆绳,起锚张帆。

腥气刺鼻的江水带着小船疾驶而去,暮春的晚风吹来,他这才感到有液体顺着指尖流下。他伸手一摸,发现左臂不知什么时候受了一处枪伤。伤处还有鲜血不断涌出,他用手捂住伤口,但伤了血管,鲜血不断从指缝里涌出,滴在地上,形成一道道红色的符咒。

他只得撕了衣角,用力缠住上臂,这才勉强止住了血。

他根本来不及想自己还能活多久。清点了人数,还剩四十七人。好在贺鞅、王振声和金善还活着,船上还有弹药和粮食。再支撑几天,到沫阳找方豹,应该来得及。

夜深了,向上游望去,远处的江面依然有点点余火,烧焦的船倾斜在江上,桅杆像一根枯瘦的手臂,无助地伸向天空。他忽然感到一阵疼痛,不是从伤口处来的,而是从心里。她在干什么呢?她有没有亲临前线?如果她看到他烧焦的尸体,还能不能认出他来?

终于,晕眩的感觉渐渐袭来。他一瞬间模糊了回忆与现实,就像要跌进一条深不见底的白色河流。他赶紧扶住船舷,支撑住身体,强迫自己的灵魂从那条河流中移开目光。

“贺鞅。”他唤出身边男人的名字,“加速划船,赶紧去沫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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