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04（1）

第171章04（1）太阳渐渐西斜了。周围一片安静，唯有姚朴的声音平缓地叙说着往事。

“你还记得么，令尊是因上书言漕运之事而下狱。因为有人说他是离党，恶意夸大彤州灾情，意在诽谤桓帝……”

林方之木然听着，许多遥远的记忆像柳絮般飘在眼前，想要抓住，却只能任它们飘走。

“实际上桓帝知道他不是离党，也知道彤州的灾情没有夸大。但是，桓帝想要借他的案子将离党人物一网打尽。所以，桓帝示意尚法司细细审问，其实是要逼出令尊的自白书，让他承认自己是受人指使，企图结党篡政。当时已经准备好一份党人名单，这名单牵涉甚广。连我老师姜文忠公的儿子姜政，当时已经贬官到含州去了，也没被他们放过……”

如同有一道闪电划过脑海，林方之大叫起来：“你、你也是离党！”

什么人会这么关注离党的事，这么畏惧那份名单？只能是离党的人了！可是，那场党祸丝毫没有波及姚朴。这么多年以来，也从未有人把他和离党联系起来。

“是。”姚朴毫不避讳地承认了。“可我向来左右逢源，你是知道的。除了一二至交知道我的真实态度，连许多离党中人都说不出我是敌是友。”

林方之隐约猜到他要讲什么了，他不想继续听，但姚朴却一口气说了下去。

“令尊真是个大丈夫。尚法司严刑逼供，他也不肯按他们的示意来牵连别人，只说上书的事是自己一人所为。但尚法司的手段，你应该清楚，他们迟早有办法让人屈服。我当时在做刑部郎中，看过无数卷宗，还从未见过不按他们的意思认罪的……”

“姚公，别说了！”林方之感到自己的手颤抖了起来。

姚朴仍继续波澜不惊地讲着：“所以我设法到诏狱去了一次，给令尊送了一丸毒药。他拿了药丸，什么也没说，只拜托我要好好保护他的家人。我答应了。”

这一瞬间，林方之抓住了记忆的飞絮。他想起了竹席之下那只肿胀发紫的手。想起了自己的惊恐尖叫。

他明白了。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父亲用他的生命换来了对家人的保护。那个总是笑着的男人，以这种方式展现了他最后的温柔。

泪水流了下来，眼前一片模糊。

“济寰啊，这些年，我做得很差劲，对不起林子升。”姚朴叹息，“我明知你们对何敬初的感情，在他下狱的时候却无能为力。你的妹妹和妹夫流落海上，我也毫无办法。我还让你做了尚法司太监的女婿。招抚林豫兮不成，又险些让你们兄妹相残……你走吧，不要再管我。”

林方之抹去眼泪，嗫嚅道：“为什么……其实当年不需要我跟刘家联姻，你也会出手救我妹妹的对不对？那你为什么要把我带进官场，要教我学会下跪！”

姚朴的眼神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原来你这么在意这个？我还以为你早就懂了呢——人要先学会下跪，才能接受别人的跪拜。不要说你了，历来做皇上的，没登基之前谁不是长年做小伏低？这点委屈算什么，你就不想得到权力，来改变一下这个浑浊的世道吗？”

林方之战栗了。姚朴的话戳中了他的内心——他在下跪的屈辱之余，也确实享受过权力的味道吧。

是啊，权力最诱人之处，就在于它可以改变世界，改变无数人的人生。可是，有多少人真正用权力做到了这一点？他们往往是被权力反噬，被权力改变了自己。

离党姚朴，处心积虑、忍辱负重爬上高位，可是，他又改变了什么呢？他还记得他的初心么？

“你和我不一样。”姚朴看出了他的想法，“你有远胜于我的才能，说不定还有千载难逢的机会。”

林方之茫然地看着他。

“陈彦周这个孩子，从小敏感偏执，对吧？他即使侥幸占据京城，也必不能安定天下。倘若有变，你就从苍州迎康王继承大统。康王年少仁善，到那时，你就放手推行你构想了很久的新政吧。”

原来姚朴让他回苍州，既是为保障他的安全，也是要留给他一份最后的礼物。

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恨这个男人，还是该感谢他。矛盾的感情在心中翻腾，吞噬了所有言语。

他只能默默地站着，直到夕阳照透西窗，给姚朴那张憔悴的面容染上一层昏黄。

“我走了。”他听见自己低声说。

“去吧。”姚朴像往常一样，平静地说。

他转身走出那间承载了许多记忆的书房，听见木门在自己身后缓缓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