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第163章安萨岛的港口,人山人海。绞刑架已经搭好,岛上的各国居民都涌来观看一场绞刑。
“爹爹,我怕。”一个小男孩伏在父亲怀里,捂着眼睛。
“还没开始呢,怕什么呀!”他爹笑得很开心。
林豫兮在台上看到这一幕,皱起眉头。这些人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拖儿带女来看,好像这是一场大戏。他们大多数也不是海上同盟会的成员,只是城外和附近岛上的百姓,跟叶宛成并无仇怨。但听说可以看杀人,都兴奋得跟过年似的。
一个灰头土脸的年轻女子被两个壮汉押了上来。台下顿时沸腾了,像是有一群恶犬在龇牙咧嘴,要扑过去将她撕咬成碎片。只是有一条无形的锁链束缚着他们,他们才没有动手。
叶宛成直视着前方,目光平静,好像这些人并不存在。她稳步走上木台,任由那两人将绞索挂上她的脖子。
她只穿一件白色囚衣,双手反剪被捆,身体的曲线显露出来。台下传来淫猥的笑声,许多人指指点点,叫道:“怎么不剥光了,这样吊起来才好看啊!”
林豫兮叹了口气,问身旁的韩望南:“默成走了么?”
韩望南答道:“董叔送她走了。”
他们陷入了沉默。良久,林豫兮才说:“你想把她拘禁起来吧?”
韩望南没有回答,算是默认。然后他说:“她知道我们太多内情了,兰岛几年的账目她都经手过,包括贿赂朱文鸾的开支,她都记录得很清楚。”
“这些东西没什么用。”林豫兮说,“朝廷要杀我,拥兵自重这一条罪名就够大了。相比之下,行贿偷税都只是小事而已。”
她说了这句话,手心却不自觉地握紧了一个吊坠——默成的鲤鱼吊坠。她从叶家逃走的时候,把这东西掉在地上了。被叶家的人拾到,放进了叶宛成的妆匣。抄没叶家后,它又回到了她手中。
世间事大抵如此,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她想起她和叶氏姐妹曾同在这刑场上观看处决颜平子,那时她们看她的目光是如此仰慕。吴九也在她身旁,兴奋地解说人被吊死的全过程。吴九一定想不到,有一天他的妻子也会成为刑场的主角,被人兴奋地观看。
木架吱吱嘎嘎,然后是垂死挣扎之声。周围渐渐安静,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看濒死之人的反应。过了一会,人群中响起孩子惊恐的大哭,好像是刚才的那个小男孩。等一切都沉寂下来,林豫兮才抬眼看去,看到那随风摇晃的尸体,和无声伫立的观众。
然后她的视线看向天空,那儿空空荡荡,只有一只海鸥飞过,飘逸洒脱。
林豫兮带着冷峻的神情,起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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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方之坐在桌前,将自己隐藏在堆积如山的文书之后。苍州海舶的新税政推行下去了,但正如他所料,遇到了很大阻力。李虔东的弟子四处散布谣言,曲解他的法令,煽动海商抗税,官府和百姓又发生了几场小冲突。各县上报的意见让他心力交瘁,他想尽可能缓和矛盾,但实在不知该如何劝说那些愚民。
阿夏的死好像没有带来什么大的改变,海上同盟会依然如故,苍州的百姓依然如故——他或许白白地牺牲了自己的妹妹。一想到这点,他就浑身发寒,本就昏沉的脑袋几乎无法再进行任何思考。
“方之,吃药了。”刘芸照从书房外进来,看了他一眼,忽然惊叫起来。“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病又加重了吗?叫你不要看这些东西了,先到榻上躺一会儿吧!”
“不碍事。”林方之勉强笑笑,“只是有些冷。”
“还没入冬呢。”刘芸照担忧不已,“我叫人拿个火盆来……”
忽然有仆人在外唤道:“相公,卫大人请你赶快过去一趟。”
林方之一愣,说:“知道了,马上就去。”
刘芸照急道:“都这样了还去什么!”
林方之轻抚了一下她的手背,柔声安慰道:“不要紧,去一下就回来。”
他的妻子,这个完全无法理解他的妻子,现在是他身边唯一的亲人了。自从阿夏和郑阿猫遇难的消息散布开来,钱萧、钱肃再也不肯见他。他至今还没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和阿圆,因为他一拿起笔,就头疼欲裂,一个字也写不了。
他宽慰了刘芸照一番,换了衣服,来到卫衍的府第。
卫衍在书房里见了他。老人的神情很是阴郁,一看即知,有大事发生了。
“济寰,你看看这个。”他递来一封信。
林方之摊开信纸,一瞬间,只觉周围的一切都猛然消失。他忘记了卫衍,忘记了乏力的身躯,只是呆呆地凝视着纸上的字迹——那再熟悉不过的,阿夏的字迹。中规中矩,没什么灵气,朴实的字。他一个字也看不懂,直到卫衍唤了他一声,才回过神来。
“济寰,你怎么了?”卫衍难得地露出一丝担忧,“病还没好?”
林方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非常厉害。
他赶紧稳住心神,说:“部堂大人,这是林顺卿的字。”
“是。”卫衍冷笑一声,“但这文章不是出自她的手笔。”
林方之这才把纸上的文字读了进去。读了一两段,他就感到有点震惊。这篇文章有一种雍容沉稳的气度,每一句话都像在用典雅的词句发号施令,让林方之几乎怀疑是姚朴写来的。显然,这绝不是阿夏写的,她只是抄写了一遍。
阿夏的文风他是熟悉的,何先生教他们写文章,只求辞达,阿夏不像他或钱萧那样用心于字句,字里行间总是带着几分朴直的野劲。而兰岛的二号人物韩望南也来过几封信,语气呆板,毫无感情,如同译文。还有些时候,他们的来信似是请某些老秀才代写的,虽不失礼数,但也难登大雅之堂。那么,现在他手上这封有国朝制诰名文之风的信,究竟是何人所作?
信的内容也很让他吃惊。这人说,兰岛可以停止作为走私中转站,但要求——对,用的就是要求的口吻——官府必须保证按照船东行会以前的规则,对苍州海舶收税。随信附上以前船东行会的规则和操作办法,以供参考。
那人又说,希望保留兰岛作为各国大船停泊之地。言下之意是,林豫兮的人会继续待在那里,如果官府不按照规则来,他们就随时可以进攻苍州。林方之看完,苦笑一声,把信还给卫衍。
“济寰,你怎么看?”卫衍冷冷地说,“林顺卿没死,真是如有神助啊……帮她写信的这个人又是谁?”
“卑职愚昧,不敢妄言。”
卫衍绕过这个问题,又拿起桌上一摞纸,“还有一样东西。”
林方之接过一看,上书《船东行会会费细则》,题目下小字标注了一个“十”。他心中又是一震,没想到他们竟有耐心把这细则改了十稿。细看下去,他心中的惊讶更深——制定细则的人考虑很周全,对财政的精通程度不亚于他。而且这人熟悉海事,很多细节是他没有考虑到的。
他越看越激动,翻到最后一页时才想到,这纸上的字迹很是娟秀,似乎是出自女子之手。
难道这足以做户部要员的,竟是一个女子?这显然也不是算术一塌糊涂的阿夏的成就——她手下到底有多少人才啊!对妹妹这用人的天赋,林方之感到既震惊,又叹服。
“贼人那边,人才济济啊。”卫衍也感叹道,“总之,他们既愿意作出妥协,我们也就让他们一步。这些东西你拿去参考,晓谕各船东,他们交税还是像以前一样,绝不会收太重。这次不要辜负百姓的信任了,一定要督促各县官吏,按规矩办事,堂堂正正地把税收上来。任何人敢借机侵犯百姓私产,老夫决不轻饶。”
“是。”卫衍这等人物的话,都需要在脑子里翻译一遍才能知其本意。这次其实是豫兮主动让了一步,不愿再兴起两败俱伤的战争。她还教着他们该怎样管理海事,摆明了是把他们当无能之辈。但卫衍说来,却好像朝廷很有面子。无论如何,林方之蓦然感觉自己的病轻了很多,几乎想要露出笑意。
“李虔东的弟子,最好能主动离开苍州。如果不肯走,你就看着办吧。”
“是。”林方之解读他的话,是要派人恐吓李虔东弟子流亡兰岛,将祸水引出去。实在不行,就暗杀掉。他也只得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