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第190章国定元年,六月二十,京城北方的苍虬镇。
龙野牵着他的大黑,来到水边饮马。他俩的伤都基本康复了,虽然他还是不时觉得疲累,精力仍不如从前。他知道,自己应该好好休息,可现在实在没有休息的时间。
“我的梦想是活一百岁,大黑,你看还能实现吗?”他对马说。马打了个响鼻,似乎在表示不屑。
他也自嘲地笑了。师父说得对,梁国就像一个沼泽,自己一回来就不可避免地陷了进去,陷进了属于徐兆麟这个人的宿命之中,没办法“游刃有余”了。
在芦川时,他收到了林豫兮的信。厚厚的一叠,絮絮叨叨,写的全都是些琐事。她说她粗心大意,丢了好多小玩意,要他再给她做;又说她想回海里,北方的江河行不了大船,好生无聊;还说她想吃鱼肉粥,可惜厨子做得太难吃……最后说要送他一份礼物,让他到京城附近去取。
写了这么多,却偏偏不说她想他,真是吊人胃口。他看完信,傻乐了半天,觉得自己的伤好了一半。可是,他还是把这封珍贵的信烧掉了。
他依然不信任身边的人,不愿让他们知道他和阿夏的关系。
传说狐狸生性多疑,在冰河上行走时,每走一步都会停下来听听冰层的声音。徐兆麟就是这样一只如履薄冰的狐狸,真是活得好累。
阿夏送他的礼物,他已经收到了。充足的武器和粮食,以及一个满口黄牙的大叔——卢延礼。她相中的人,从来都不差。他立即对卢延礼委以重任,让他做先锋。果然,这人在半月之内,连下三个重镇,令众人叹服不已。
打着小海怪旗帜的大军从含州挥师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兼并各路势力,转眼就到了京畿地区。
大黑喝完了水,甩甩鬃毛,发出畅快的嘶鸣。忽然,它竖起耳朵,警觉起来。龙野转过头,见远方有人骑马奔驰而来。
是卢延礼。他们今天约好到山上去看地势,讨论进攻京城的计划。
卢延礼跑得近了,并不下马,在马背上喊道:“徐君,出发吧。”
在裴闵的带领下,其他人现在都尊称他一声“君侯”。只有卢延礼不搞这套,只叫他“徐君”。其实,他并没有接受朝廷的正式任命,所以的确只是一介布衣。但再蠢的人都知道他现在手握重兵、功勋卓著,不要说继承父亲的爵位了,更高的封赏也是应得的。卢延礼却坚持按规矩行事,真是古板得要命。
这人实在太不适合混官场了。也只有林豫兮这样的英主能发现他的才干。
他倒是乐得有人如此率真,对卢延礼露出笑容,道:“好,走吧。”
他上了马,向军营走去。姜政和所有将领都已等在辕门外。他带着众人,骑马上了一座高山,站在南面的山崖上,眺望远方的地形。
这里还看不见京城。自陈锡仁撤离,京城一度荒废无主。四月底,顾秉义被姜政击败,仓皇逃到这里,挟持柳川王白宗源在太微殿登基,四处联络,企图重振声势。龙野可以想象,鸿都就像一个被奸【防吞】淫的女子,正摊开美丽的躯体,任人肆虐。贼人一个个地骑到她身上,她却毫无反抗之力。
他虽然不喜欢她的虚伪做作,但还是不能放任她被这样凌辱。
“那边是皇陵。”姜政指向西南方向,“已被贼人破坏殆尽。”
其实不用他指,大家也能看到。那个地方很显眼,因为山上的护陵古树都被烧焦,在一片夏季的绿色之中显得分外突兀。众人默默眺望,过了许久,有个老臣忽然痛哭失声。这哭声断断续续,很是凄凉,感染了许多人,连裴闵都忍不住流下眼泪。
这些老臣,都和姜政一样,是被桓帝流放塞上,吃尽苦头。但他们自幼读圣贤之书,纵然反对桓帝篡位,对大辰朝的忠心也不会动摇。看到皇陵被毁,他们顿时生出一种亡国之痛,怎能不感慨涕下?
有人义愤填膺地说:“陈贼,杀主残臣,天地所不容,人神所同疾!”
顷刻间,骂声四起。裴闵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龙野说:“君侯,鸿都旦暮可下。如今二十万大军汇聚于此,窃以为稍显冗余。臣请领兵前往萦南,诛杀陈贼!”
龙野没有说话。他知道陈彦周在乐、彤交界处的萦南,和乐州巡抚崔述卓相持不下。崔述卓已数次写信来向他求援,希望他出兵合围陈彦周。可是,他一直在犹豫。
裴闵见他没有反应,疑惑地抬起头。老将谢随连忙说:“君侯若是担心京城这边,其实大可不必。顾秉义不过一介愚夫,不足为虑。倒是陈贼,崔大人围攻他已两月,却屡战屡败,无法攻克萦南。这才是大患啊!”
龙野还是不回答,他只是看着远处烧焦的山,似在沉思着什么。
姜政终于忍不住了,说:“元瑞,你在犹豫什么?我们要是不赶紧援助崔述卓,陈贼从萦南突围而出,逃到绮州,从翠湖县上船,就可以逃回海上了!”
“不,我认为不应再分兵南下。”龙野终于开口,“若我们在鸿都、萦南两地作战,那么含州边境就会守备空虚。如果雪国人打过来怎么办?”
姜政说:“可是陈贼……”
“就算陈贼打败崔述卓,从萦南溃围而出,但如今林顺卿占领了茨阳,出兵绮州很方便。他往绮州逃,不是正好落入林顺卿的手中?”
姜政鹰隼一般的眼睛中,透出犀利的光芒,似乎要把他看穿。龙野稳住心神,依然一副从容而随意的样子。
“元瑞,你怕是不知道,林顺卿和陈贼交情深厚着呢。”姜政悠悠地说,“坊间传闻,他们曾是夫妻。”
众人十分震惊,都窃窃私语起来。绝大多数梁国人并不知道这事,而姜政身处西北边境,竟然把海上的事都搞得如此清楚。龙野向来明白,舅舅是个厉害角色。他手中不知还掌握着多少情报,说不定,其中也有些关于徐兆麟的。
不过,他早已想好应对之辞。
“这是误传。”他肯定地说,“我在海上漂泊过几年,这事我很清楚。林顺卿和陈贼的确有过交情,但两人并未成婚,而且早就反目成仇。甲午年,他们就在淳州大战过,陈贼差点被林顺卿所杀。又因为林顺卿的威慑,陈贼十年不敢靠近梁国沿海。这次陈贼能阴谋得逞,实际是由于卫衍重创林顺卿,让她无力再制衡陈贼。所以说,陈贼最怕的就是林顺卿。就让他俩打去吧。”
姜政见他说得如此肯定,一时拿捏不定。龙野又说:“陈贼跟崔述卓相持,消耗崔述卓的势力,对我们也有好处。而我们守好北方,才是正理。否则,雪国人趁乱入侵,那才是有亡国之患。”
“徐君说得对。”卢延礼忽然附和,“陈贼是内患,雪国是外患。还是外患要紧。”
姜政瞥他一眼,眼中的怒意一闪而过,但随即恢复了平静。他说:“好,既然如此,那就听元瑞的吧。”
龙野朝他笑笑,看向众人,说:“顾秉义也是个凶残之贼。如果我们把他围死,他狗急跳墙,在京城里焚烧宫室,屠戮百姓,那就糟了。围师必缺,我们不如先包围他,再在西南佯败,给他开个小缺口。楚良运的残党还在彤州西南一带,顾秉义必会主动逃出京城,去和他们会合。到时候,卢将军在凤陵谷伏击他,他进退无路,必死无疑。”
众人都很服气,再无异议。他顺势下了命令,部署兵力,让裴闵带五万精兵回北方防范雪国。
安排完毕,他牵着马,转身走下山崖,将姜政等人扔在身后。
他终究是决定,给陈彦周留一个逃生的机会。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犹豫了几个月的结果。
没有人知道,这几个月他有多为难。他其实有优柔寡断的一面,作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堪称折磨。最终,他还是选择放走了他的情敌、夷灭徐氏的仇家、祸国殃民的杀人狂魔;选择成为了一个无情无义、不忠不孝的人。
如果有人问他这样做的原因,他会厚着脸皮回答,他本来就是个无情无义、不忠不孝之人。但其实,他心底里清楚,这是因为自己还是太害怕孤独了。
他和陈彦周是同类。他完全能理解陈彦周的疯狂。他年幼时,也一度幻想过要把伤害自己的人全部杀掉。只是因为他天性太“妇人之仁”,总觉得这些人比自己还要可怜,也就懒得杀他们了。
他曾偶然看到外表风光的继母在无人处默默垂泪;也曾窥探到徐永棠因自恨而痛苦的内心;他还知道,甚至连陈彦周最恨的桓帝,其实也活得很不如意。他宠爱祁贵妃,想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可她三个儿子都夭折了——谁能说清这背后有什么宫闱阴谋?
当然,这些权贵的痛苦不能和陈彦周家破人亡、恩师冤死的遭遇相比。所以,他选择不宽恕,也是应当的。
他们都是怪物,而世上的怪物太稀少了。所以,他最终放走了那个同类,希望他回到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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