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第189章四月三十日,芦川大营。
龙野坐在榻上,凭几写字。他还很虚弱,手免不了颤抖,写了几行,看实在歪斜得不像样,就将那张纸扔进了纸篓中。
纸篓里已经有好几张废纸。姜政在一旁见了,迟疑一阵,最终还是说:“元瑞,我来写吧。”
“不,我可以的。”
他在给林顺卿写信。韩望南的使者到了芦川,姜政大喜,打算向林顺卿示好,和她商谈从南方运粮事宜。龙野知道了,坚决要求要亲自给林顺卿写一封信。姜政不明白背后的原因,但也只能任他来写。
他只是想让阿夏知道自己在哪里,给她报个平安。但是,竟然没办法写出一封字迹工整的信。
他伤得挺重,关键是弄不清楚到底受了什么内伤。不过他正当壮年,身体健康,所以昏迷了接近一天以后,还是苏醒过来了。
他隐隐记得,自己好像梦见了阿夏。但具体梦到了什么,却想不起来。
在他昏迷期间,王大夫忘了他的叮嘱,试图给他灌药。结果他突然醒来,摔碎了药碗,还险些折断王大夫的腕骨。姜政大惊,不敢再让人碰他。
没有人知道,他的反应为何会这么激烈。其实原因很简单,在他小时候,被强行灌药,被人扎针,必然都不是什么好事。他这是习惯性地保护自己。他在十一岁时,摔了几次碗,打伤了好几个给他喂药的侍女,从此以后,至少继母是不敢再用这种方式暗害他了。
他左手扶住右腕,终于写了几行整齐的文字。看了几遍,把信纸折好放进信封,亲手封好,交给了云子欣。
云子欣嗫嚅道:“将军,韩先生的使者说想见你一面。”
“跟他说我忙,没时间。”他说。他不想让阿夏的人看见他的惨状,回去告诉阿夏,让她平添担忧。
云子欣小心翼翼地拿着信走了。姜政说:“元瑞,裴闵在外面等了很久了。”
裴闵是徐家的部将。去年七月三十日夜,陈彦周发动政变,杀了徐兆徽,只有裴闵逃出了鸿都。他的人虽只有两千,但都是徐永棠训练出来的含州铁骑。龙野早听说他游荡在芦川一带,和付学昭暧昧不明。这老狐狸,明知他就在附近,却直到他获胜,才忙不迭地跑来投奔他。
他和裴闵倒没有什么恩怨。在校场上,他始终是徐永棠用心栽培的继承人,裴闵他们这些部将只会赞叹他的武艺和见识,他们绝不会想到,他华贵的衣服下面全是见不得人的伤痕。
在人前,徐永棠和他的老婆赵氏是一对尊贵而体面的夫妻,男的公忠体国,女的贤良淑德。外人怎会知道,他们在家里是怎样的魔鬼……
其实就算知道了,人们除了觉得有点残忍,大概也不会多说什么。书上明明白白写着呢,“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做父亲的,当然有权利随意处置他的财产——他生养的孩子。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一点打骂和侮辱又算得了什么?这是家事,连皇上也管不着。
和徐家的人打交道,又让龙野想起了那些令他不悦的东西。但此刻不是照顾自己心情的时候,裴闵能加入他这边,当然是一件好事。所以,他还是对姜政说:“让他进来吧。”
一个四十余岁的虬髯汉子走进大帐,见了龙野,愣了片刻,立即跪在地上。
“大公子!”他激动地叫道,“没想到这么多年了,竟有幸在此又见到你……”
“行了,起来吧。”龙野很烦他们这样动不动就下跪,都是一条条大汉,却像骨头发软似的。可是,即使他这样说了,裴闵还是不敢起身。他知道,裴闵怕自己来得太迟,受到他的责怪。
“裴将军请起。”姜政亲自扶他起来。裴闵急忙行礼,道:“姜公,卑职愚钝,因道路不通,不知芦川消息。未能及时效力,还请姜公和大公子治卑职之罪!”
姜政笑道:“裴将军何罪之有?夺取京师,收复乐州,还要依靠裴将军之力。”
两人将官场套话说来说去,裴闵终于安心一些,坐在了椅子上。他讨好地看向龙野,说:“大公子真是勇冠三军,威震四海。这场仗,赢得实在是太漂亮……”
“有什么漂亮的。”龙野不耐烦地打断他的奉承,“一军统帅,需要自己上阵和人拼命,这算什么事儿?林顺卿你听说过吧,她打仗什么时候用自己冲在前头了?”
裴闵尴尬不已,只得唯唯。龙野看他惶恐的样子,心中好笑,缓和了一下语气,又说:“归根结底,我手下缺乏良将,只能凡事亲力亲为。以后你要多出力才是。”
此言一出,裴闵立即转忧为喜,振奋道:“是,还请大公子示下!”
“我们应赶紧南下,收复京师。”龙野说,“六月就出发。”
裴闵一怔,担忧地看向他:“大公子,你……”
“我很快就会好的。现在既然得到了付学昭的地盘,粮草充足,兵马众多,正是好时机。用兵宜速不宜久,拖得太久,只怕乐州有变。”
“说得是。”姜政附和,“应赶紧擒住陈贼,杀了他以谢天下。”
龙野沉默了。那让他纠结的问题又涌上心头,给本就病痛的身体带来一阵难受。
他不想杀那个男人,不是为了阿夏,而是他本能地喜欢那个灵魂,虽然黑暗,却是那样敏锐,那样清醒,那样不羁,和这世上那些令他绝望的庸人迥然不同……
“是,一定要把陈贼碎尸万段!”裴闵咬牙切齿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大公子,陈贼、陈贼他把侯……二公子分尸示众,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太夫人投缳自尽,府中女眷尽遭凌辱,老少百口血溅通衢。此仇不报,裴闵誓不为人!即使将陈贼食肉寝皮,也难雪此耻,难消此恨!”
是啊,陈锡仁杀的是他的兄弟和侄儿,凌辱的是他的庶母和妹妹。虽然徐永棠姬妾多达五十余人,其中许多他根本没见过,甚至搞不清自己有多少庶弟庶妹;虽然这些人有的为虎作伥,有的落井下石,有的幸灾乐祸,有的袖手旁观……可是,他们毕竟是他的家人,他不为他们报仇,恐怕任何人都会觉得无法理解。
他已经能够想象,如果别人知道他有放走陈锡仁的想法,他们会说些什么:勾结国贼,是天大的不忠;不为家族报仇雪耻,是天大的不孝;忘记百姓所受的荼毒,是不仁不义。四项罪名,足够他身败名裂,百死莫赎。
可是忠孝仁义、名声地位,对他都并无意义。甚至,他时常想放弃做人的资格。
“先打到京城去再说。”他只能先这样说。
他神色和语气的淡漠,显然让裴闵有些意外。但他也没有力气和心情再说什么,只能示意裴闵可以走了。
姜政也要出去办事。他等他们都走了,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感到自己又有了一点体力以后,从榻上爬下来,烧掉了纸篓里的废纸。
然后,他扶着桌椅,踉跄着走到那个精心呵护的竹筐前。
他打开盖子。里面放着一些树枝,上面悬着一些干枯的蛹。一连几天,它们毫无变化。他现在确信它们已经死了,心里翻涌起强烈的悲伤。
“对不起……”他对那些死掉的蛹轻声说。他永远不能知道,它们会变成什么样的蝴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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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豫兮坐在桌前,看着朝廷那边来的文书。卢延礼和陆阿豪都升了官,这是好事,可是,经历了这十几日的精神折磨,她几乎快失去高兴的能力了。
还有很多事要做,茨阳的百姓要安顿,还有那些降卒……唉,真是一团乱麻,让她心力交瘁。
“宗主!”韩望南忽然推门而入。他从来很守礼,这样唐突地闯进来,还是第一次。
她回过头,感觉他的笑容照亮了这个晦暗的房间。
“信!”韩望南扬了扬一个信封,“徐兆麟的亲笔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