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陆
萧兖等到深夜,趴在桌上睡了一觉,又梦到了几年前柏风拜他为主的时候。
那时他刚满三年孝期,逐渐习惯了一个人度日。来路都已故去,他在这世上再无牵挂。
但总要找一个人守着他,陪着他,日子才不会那么难过。这也是他父亲最后的遗念。
于是他去了影宫。
秋风凛冽,影宫里到处都充斥着血腥气。
枯萎的树林瑟瑟拱动着,一身黑衣的青年执剑立在假山上。那张脸沉默似冰,不露锋芒,手下却是寒光凛凛,杀意无匹。
他微微俯身,像一线猝然闪过的光,倏地落到地面,“铿——”剑器相杀,震彻长空。
两道黑影像两头厮杀的猛兽,暴戾,残忍,心无杂念,爆发着最纯粹的杀意。
他分不清哪个是青年哪个是他的对手,速度之快,连一片衣角也难以捕捉。身临其境,他感受到直面逼来的死亡,心惊肉跳。
片刻后,极为凛厉的寒芒一闪,锐鸣刺破九霄,振聋发聩,迸发着血的滚烫,回荡在胸口。
他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定睛望去,熟悉的身影站在原地,默然祭了脚下的尸体,而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青年绝对能够感受到他注视的目光,但从始至终不曾看过来一眼。只留给他一个颀长挺拔,冷漠的背影。
锋利绝伦,削铁如泥。
是他手中的利刃,也是他本人。
萧兖想,要多重的威严才能握得住这样一把刀。
不久这一批影卫开始出宫,意味着他们可以认主,被另一个人驯服、驱策。
为他忠心,为他效死。耗尽力量和生命,换取没有怜悯的颠沛流离的一生。
青年赫然站在队列最前,他来之前了解过,天字卫在最前排,是影宫最利之刃。经过重重的遴选,从无数次残酷的厮杀中闯出来的人才能站在那里。
消失的人早已湮灭在半途,留下的人踏过地狱的枯骨。
所有人都是一身黑衣,恭敛沉默,看上去并没太大不同。他却忽然在面无表情的青年眼中看到一点闪动的光芒。
一种纯粹的希冀和向往,他在等待某个人。等待那个成为他主人的人。
“他!”不远处,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指着站在最前排的青年,“叫他过来。”
少年目光傲慢,他认出那是陛下最宠爱的景世子。不过十二岁,就有极狠的心肠,教训看不过眼的下人,手段之毒令人咋舌。
掌事不敢怠慢,立刻责令青年跪谢。
影宫里大概不怎么流传外面的消息,青年的样子像是对景世子一无所知。那眼里的光芒仍然熠熠闪着,如同黑夜里的星光,荒原上不会熄灭的火光。
他单膝跪地,正要谢礼,以为找到了值得为之献祭一生的人。却被少年蛮横地打断,“等等。”
少年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训诫。”
掌事和青年脸色都是一变。
“训诫”是影宫一条特别的规矩。是在挑选影卫之后,正式认主之前,一段试刀的时间。主人可以从各方面判断这把刀是否符合预期,以决定是否将其收入麾下。
“训诫”并非强制,由主人自行决定。但天字卫不必“训诫”几乎是一条不成文的惯例。因为他们无论身手、心性还是所能承受的极限,都是影卫中的佼佼者,无可指摘。
掌事毕恭毕敬地一拱手,“蒙世子垂青,此人乃天字卫,锋芒之锐,世子可安心驱使。”
“天字卫怎么了?本世子叫他训诫,他敢不遵?”
“下官并非此意。”
萧兖是看明白了,这世子完全是孩子一个不知事理。像这种锋利的刀,试刃反易折损,拿来就用才是正事。掌事苦口婆心,奈何少年无知。
掌事只能问:“世子想训诫多久?”
“看本世子心情。”少年擡脚踩住影卫的肩,“听清楚本世子的话没有?”
青年低下头,“是。”
那声线和他想象的一样冷。影卫垂着眼,他再看不清那其中的表情。
他挑了一圈,秉着宁缺毋滥的原则,最终也没能定下一个。兴致缺缺地往回走,脑子里不自觉地闪过青年那张沉默期冀的脸。
他忽然想明白了,他不是单纯想要一把能为他杀人的刀。而是一个也心存期待的,愿意为他奔赴而来的人。
“啧。”他轻轻握拳砸了一下车窗,少见地感到懊悔,要是早景世子一步就好了。
有些东西有些人,可遇不可求。他不知道下一批影卫是否能挑到更合心意的,但他可以确定的是有点觉得可惜。
景世子不知珍惜,才见面就折了他的刃。以后会好好地用一把刀吗。
再见到影卫是半个月后,一场世家的围猎赛上。
青年高挑的身影很惹人注目,笔挺冷冽的黑衣,一眼就能看到。景世子还不到他的肩膀,他却神色顺从,亦步亦趋地跟在世子身后。
他擡头的时候,萧兖愣了愣。他瘦了很多,脸色有些苍白,眼底一片漆黑的静默,曾经的光芒早已消失不见。
萧兖眼尖地看到他脖子里绵延着一道泛红的伤痕,很新,很深,像是鞭伤,下半部分没入黑色的劲衣里。
他的皮肤白,那伤印在身上就格外明显。
景世子没带小厮,摆明了故意使唤他,倒酒、佩箭、整理鞍马……他听话地领命,认真地做事,做完就回主位后边跪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