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大典
090大典
正月十五这一日恰好赶上立春,竟是几个月来少见的日丽风和的好天气。
天初亮时,桓玉便被唤醒梳妆。伸手探去另一侧被褥微凉,竟不知谢衍是几时离去的。
她这几日睡得早,此时也不怎么犯困,只被暖融融炭火烧得有些懒倦。梳妆的宫人也是裴太后身边伺候过的,一举一动轻柔无比,像是怕碰碎了她。她不习惯这样周全又密不透风的照料,只道有劳,又请俞瑛帮忙取了金银赏赐。
袆衣层层叠叠繁琐无比,根本不是她一人能穿上的。桓玉仅着中衣站在一侧等候宫人更衣,心中突然生出些不妙预感。
她身上应当没有什么……
思及此处便看向铜镜,肩颈处并无什么痕迹,又侧身撩起发想看后颈,还未瞧见便被宫人以脂粉遮住了。
桓玉不由得看向那眼中含笑的嬷嬷,面上发热,心中生出几分对谢衍的恼意来。
他就不能安分些么!
乌发挽成云鬓,冠上凤凰含珠而栖,华胜云纹缠枝,明月玉珰点缀,葳蕤生光。妆容按皇后品级,本该雍容逼人,却因她面容沉静多了几分莫名的悲悯意味。
梳妆完已是晌午,桓玉听到院外的动静,擡眼看到了俞瑛与韩瑶,便唤道:“阿娘,嫂嫂。”
宫人们便退下了。
俞瑛擡手抚过她鬓角,本是含笑的,可目光落在她华服之上时又多了几分涩然,怔怔落泪道:“我的掌珠日后就是别人的了……”
掌珠做了皇后,她们见面的时日只会更短。
她怀胎十月险些丧命生下的女儿似乎从未真正依赖过她。掌珠幼时便比寻常孩子聪明,为家中的生意和桓谨的仕途出了不少力。稍大一些后又跟随太傅游学,像永远无法停驻的飞鸟,她心中难受,却也未曾阻止过。
掌珠是她的孩子,不是她随意摆弄的物件。
如今她的孩子有了可以栖息的地方,有了可以依赖的人,可那个人却更为依赖掌珠,甚至把他们为父为母之人都视为与他争夺珍宝之人。
日后无召怕是见不到了,她这天生就对亲人有些淡薄的孩子,会不会记得多见见她呢?
桓玉在那一瞬莫名懂得了俞瑛的难过,心里生出某种难言的疼痛。
她终究无法对阿娘说明一切,只道:“我永远是您的女儿,我会一直记得您。”
这话听起来竟像是在诀别,她顿了顿又道:“我会一直来看您。”
俞瑛并没有听出她话中那一丝停顿,含泪笑道:“还算你有良心。”随后又忧心忡忡地问,“他会不会不允?”
“不会的。”桓玉垂眸,眼角描红格外清晰,“他……他有时候可能会有点儿疯,你们莫要怪他。”
俞瑛哼了一声:“我们怎么敢。”
一旁的韩瑶适时递上果腹的点心,桓玉接过,见她手上细碎练武留下的伤口,真诚道:“还未恭贺嫂嫂近日升任。”
韩瑶道:“还要多谢你当初请圣上留情。”
几人又絮絮说了一会儿话,直到黄昏吉时,天地交泰,右仆射及中书令持节前来迎亲。皇后仪仗停于街上,桓玉拜过几位同朝为官的老臣,在宫人簇拥下登上那垂着金丝幔帐雕有飞鸾凤凰的承舆。
她听到笙歌鼓乐,百姓山呼恭贺。本就是上元,街上花灯陈设,被艳丽霞光衬出别样韵致。
突然生出恍惚之感。
这是她从未想象过的路,曾经皇权于她而言是格外陌生的东西,她无法接纳又知晓它于这世间必须存在,因此敬而远之。
可如今她却在一步步走向它。
她想起先帝,想起裴太后,想起卫恒。他们都曾是王朝的主人,却都被权势腐蚀成残忍可怖的模样,甚至将余留的痛楚延续到了如今高居皇位的那人身上,让他无法真正成为他们那样的君主,又让他因责任与良知被困在那个位置上。
可他终究没有沦为被权势占据躯壳的魔鬼,而她也永远不会。
他们居于皇权之上,身份不过是为更好实现满腔赤忱。
在沿着太极殿石阶步步向上,看到谢衍对自己伸出手时,桓玉心中终于有了一丝实感。
碧玉指环箍在他修长手指上,她将手搭上去,那碧色便成了交相辉映。她擡眼撞入他眼底,见他目光竟是少见的澄澈。
映出她娇艳面容,艳红裙装及天边赤色晚霞。
她与他并肩。
一瞬之间钟磬长鸣,皇城内灯火伴着霞光点燃,朝中百官、诸国使节与观礼百姓共同俯首。
刹那间桓玉知晓了自己心中隐约拒绝成婚立后的另一重原因。
极轻的蹙眉也瞒不过一直注视着她的谢衍,心猛地揪起,他低声问:“是不喜欢么?”
是不喜欢这世人钦羡而你却不屑一顾的俯首么?
可他终究不能免去这一遭,不然落入世人眼中便是无礼与轻视。
桓玉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我只是有些担忧。”她带了几分怅然道,“此身微末,去日苦多,我所作所为是否值得今日受众生跪拜,又是否能使他们在千百年后不再跪人。”
如同谢衍担忧他所为是否能洗去身上罪孽,是否能居高位而心无愧。
谢衍心想,你已经做到了。
可最终只是执起她的手在唇边落下一吻,许下对日后的期许。
“那便多留些时日,多做些事,直到你觉得值得。”明明众生俯首,可在她眼前、在时光与生死面前,他却只觉自己与众生皆蝼蚁。
若只我不能,那我希望此间世人能将你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