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崩溃的帝国3:日薄西山》(4)
四、风云再起……“皇上若求万全,现下唯有一法。”李端棻齿缝中崩出两个字:“变法!”……久久凝视着窗外,半响,康有为缓缓开了口:“再次上书,请求皇上明定国是……”
养心殿前院里,几丛残花在晨霜打击下,蔫耷耷地垂头丧气,一副哭丧样儿。光绪面色阴郁,一双剑眉紧紧攒着,步履沉重来回踱着快步。似乎难以宣泄堆积在胸中厚重地郁闷一般,他仰脸长长透了口气:“王福!”
“奴才在!”王福兀自殿中小心翼翼收拾着,闻声边脚不沾地出屋,打千儿道,“万岁爷有甚话儿吩咐奴才?”
“这什么时辰了,嗯?!”
“回万岁爷,现下方辰时过……”王福说着嘎然收了口,眼瞅着地上随风飘舞的枯叶,忙不迭道:“万岁爷息怒,奴才这便要他们进来打扫……”
“不用了。”光绪黑眸凝视着天穹,似乎在沉思着什么,慢条斯理道:“你告内务府声,每人杖二十棍子。”
“扎──”
“慢着。”兀自说话间,珍妃由陈嬷嬷搀扶着丹陛上下来。光绪移眸望眼,三步并两步快步迎上前:“外边寒气重,快回殿里歇着。陈嬷嬷,还不快扶你主子……”“我穿这厚的衣裳,怎会就受凉了?”珍妃莞然一笑,边服侍着光绪穿了背心,说道,“这都辰时光景了,皇上……”光绪虚抬了下手:“今儿不上朝了。”说着,上前亲自搀着珍妃上了丹陛。
“皇上,那些个奴才臣妾意思就责恕几句算了,您说呢?”珍妃嘴角挂着丝淡淡笑色,见王福挤眼色自己,会意地轻轻点了点头。
“昨儿门里奴才吃茶啜酒,今儿这又索性便院子也不扫了。再不整治整治,只怕日后更不晓得怎生当差了!”“奴才终究奴才。这上边松了,他们能不松懈?只要皇上打起精神,他们不用你说,也长眼色的。”珍妃细碎白牙呷着下嘴唇,犹豫下说道,“皇上莫说杖他们二十棍子,便杖个四十六十的,过不了几日,还老样子的。”光绪细碎白牙呷着嘴唇,望眼珍妃,愀然叹道:“朕这不是不想打起精神,其实朕心里急得直火灼一般的。可能怎样呢?师傅走了,康有为那奴才也走了,六叔呢,又病了。朕这便说话的人儿亦没有一个。”
珍妃晶莹地眸子凝视着光绪:“皇上灰心了?”
“不。朕怎会灰心呢?朕……”
“皇上既中兴之心未泯,便该振作起来的。”珍妃不等他说完已然开了口,“现下形势艰难,想要推陈布新确是不易。然希望却并未破灭的,皇上但打起精神,虽不能立刻将局面扭转,只一来不至使形势更趋恶化,二来也可使下边奴才看到希望所在。倘皇上这般下去,局面愈发不可收拾不说,便那些有志奴才也会心灰意冷的。如此即使日后机会来了,皇上想要重拾人心,隆兴我朝,怕也不易的。”光绪目光霍地一跳,不禁抽了一口冷气,细思珍妃的话,愈品量愈觉意味深长,颔首徐徐说道:“你这一席话,端的醍醐灌顶,朕这心里……”
“万岁爷,王相爷有事求见。”这光景,寇连材碎步进前,躬身打千儿道。
“让那奴才东暖阁候着,朕这便过来。”几个宫女听着这般言语或跪或站忙不迭给光绪更衣。珍妃站在一边会心地笑着,眼瞅着穿齐整了,上前亲自光绪头上戴了珠冠,点头道:“皇上快去办正经事吧。”
王文韶兀自东暖阁内四下张望着,闻得橐橐脚步声起,忙躬身打帘侧立一侧。“罢了,坐着说话吧。”光绪虚抬下手止住王文韶,炕上盘膝坐了,问道:“赈灾的事儿办的怎样了?”“江北漕米三万石已运往徐、海各属。”王文韶谢恩斜签身子坐着,轻咳声回道,“只今晨又递来折子,陕西雹灾水灾,湖南、江西、广东、云贵水灾,新疆蝗灾……”光绪眉棱骨抖落了下:“广东水灾不已谕旨史念祖就近拨漕米过去了吗?那奴才可有折子递进来?”他脸上毫无表情,声音枯燥的像干透了的劈柴。
“前日呈进来道折子,奴才们已递了进来。说是广西桂林、凭祥等处亦遭了水灾,无力接济。”
光绪看了看炕案上奏牍,道:“朕记得八月他曾递进来道折子,说广西年成甚好,府库存粮足有……足有……”
“百余万石。”
“对,是百余万石。”光绪眉头攒着缓缓点了点头。“这多粮食,便桂林几处受灾,又怎会无力接济?朕看他是存着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心思!”说着,案上奏牍中翻捡着。“失察?这一失察便少了四十多万石粮?他可真愈发会做差了!”光绪颊上肌肉抽搐了下,一手提了朱笔史念祖奏章上批着,冷冷道,“他以为朕是什么?!是傻子?!是呆子?!”看着光绪那般神色,王文韶寻思着站起了身子,心里兀自胡乱思索着,却听光绪细碎白牙咬着又道:“似这等奴才,你意思就责恕几句?嗯?!”
“皇上息怒,这……这都刚相的意思……”
“那你呢?你又什么意思?!”光绪睃眼王文韶,幽幽地说道:“下边奴才都唤你‘玻璃球’儿,甚意思心里清楚吧?”王文韶清癯老脸涨得通红,犹豫着跪了地上,期期艾艾道:“奴才……奴才……”“你在天津,差事办的甚合朕意,这朕心里记着的。”光绪冷冷一哂,“只打入了军机房,便委蛇保荣!但遇着事儿,都刚毅怎生说便怎生做,你这是刚毅的奴才还是朕的奴才?!”
“奴才学浅识薄,又……又甫入中枢,种种事儿皆不熟络的,故……”
“不熟络不假,只谁生来便甚事儿都做得的?!学浅识薄,你那进士又怎生中的?!”他盘膝坐得太久,欠动了一下身子,又道:“话儿朕就说到这,下去你自己好生思量吧。史念祖那奴才褫职。湖南几处你们议议,再与朕回话。陕西去岁遭旱灾,这没缓过气来又受雹灾水灾,下去先从甘肃拨糟米二十万石过去。另外,再从内库拨银十万。”
“扎。”
“上下瞻对叛乱,耗银六百余万。现下方平定不久,昂翁降白仁青又生叛心,看来鹿传霖那奴才措理失宜,改土归流一事朕意罢了,昂翁降白仁青及其家属着即释放,仍回德尔格忒主土司事。”他顿了下,扫眼案上奏章,沉吟着又道:“另外,达赖喇嘛请还瞻对一事,朕意准其所请。”
“皇上,”王文韶扫了光绪一眼,不安地挪动下身子说道,“奴才以为土司昂翁降白仁青及其家属可予以释放。只改土归流自雍正朝实行以来,成效显著,猝然取消,奴才恐……再者,瞻对一地,屡叛朝廷,今方剿平,民心未顺,倘这时便允达赖所请,怕不日又会重萌反意。”光绪点点头望眼王文韶,虚抬下手示意他起来回话,脚步橐橐来回踱着碎步沉吟道:“改土归流与朝局稳定确起了很大作用。只这些年底下奴才肆意欺凌土司,已是弊大于利,倘不适时罢除,只怕这叛乱永无息宁之日的。”他甩着双臂松泛了下身子,索杯啜口茶徐步出了屋。“至于达赖所请,你说的不无道理。如此他那折子先压着,过阵再说吧。对了,与日夷款子筹的怎样了?”
王文韶亦步亦趋随了光绪身后:“部银现两千一百多万两。另英德答应再次借款与我朝,年息、偿还期限都较前有所松动,只其要求以苏州、淞沪、九江、浙东等处货厘及宜昌、鄂岸盐厘作保。再者,英国要求承修天津至镇江、山西经河南至长江沿岸、九龙至广州、浦口至信阳、苏州经杭州至宁波五条铁路。”
“这么多?!”光绪剑眉紧锁,止住回首凝视着王文韶,“你六爷什么意思?”王文韶细碎白牙呷着下嘴唇,低首轻声回道:“奴才昨日过府,六爷意思,除了天津至镇江铁路不可允外,其它的就答……答应了吧。”光绪长舒了口气,目光望着飞檐上昂首欲飞的金龙,好象在寻找着什么,只终无可奈何地垂下了头:“津镇铁路直贯直隶、山东、安徽、江苏四省,地位极其重要,自不可应允的。至于其它几条铁路──”见李端棻月洞门处进来,光绪眉棱骨抖落了下,说道:“此事下去你们再议议,要奕劻再与窦纳乐交涉。”
“扎。”王文韶咽了口唾沫,犹豫下躬身又道:“皇上,山东巡抚毓贤急电,德国军舰三艘,藉口我巨野乡民杀害其传教士韩理、能方济二人,于十月二十二日强占我胶州湾。”
“三艘?只有三艘?!”光绪脸色铁青,两手握拳微微抖着,“守军呢?他们都做什么去了?!”宛若平空一声炸雷,直骇得王文韶面如土色,愣怔片刻,方忙不迭躬身打千儿道:“炮台守将总兵章高元猝不及防,已为德军俘获。皇上,毓贤以为衅自彼开,非与之决战不可。请求调兵、招募兵勇抵御德夷侵略。”
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愁云漠漠给四下里笼罩了一片阴沉灰暗的色调,只有几只知了,不甘寂寞地鸣着,却亦那般地有气无力,仿佛在告诉人们,冬天就要来了。不知过了多久,光绪粗重地透了一口气,问道:“毓贤可奏了二传教士被杀为的何来?可是那些拳众所为?”
“嗯──”似乎没有想到他有此一问,王文韶愣怔了下回道:“据奏是洗劫全村的土匪们干的事。此一案件与传教士问题压根没有关系,只是普通的劫掠及为抢劫目的而引起的杀害而已。”光绪细碎白牙呷着下嘴唇,攒眉蹙额来回踱着碎步,足足盏茶功夫,方愀然道:“立即电令许景澄通知德国,我朝已就此事加紧查办;谕令毓贤,速派司道大员前赴曹州根究,务必获盗查办。”
“扎。”
“皇上,奴才以为……”李端棻一侧犹豫下开口轻声说道,“现在德夷图借胶州湾,此案正其借口之资。即使此案查个水落石出,德夷亦断不会退出胶州湾的。为今之计,只有依毓抚台所请,乘其立足未稳,援兵反击,方可收回胶州。”
“老佛爷懿旨到!”
见崔玉贵月洞门处被三格拦着,光绪虚抬了下手:“让他过来吧。”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了。”崔玉贵躬身打千儿光绪请了安,说道:“万岁爷,老佛爷有话儿要奴才……”
“说吧。”光绪说着面北躬了身子。“老佛爷旨意,”崔玉贵干咳两声清清嗓子,朗声道,“德情虽横,朝廷断不可动兵。鲁境各军非奉旨不得妄动,惟有镇静严札,任其恫喝,不为所动。”光绪冷冷一哂,似笑非笑望着崔玉贵:“老佛爷还有甚话儿,可别忘了?”“奴才怎会呢。”崔玉贵嘿嘿一笑,“老佛爷还有话儿,要万岁爷手头上事儿先放放,这便六爷府邸走趟……”
“奕可是……”光绪身子抖落了下。
“太医院奴才说,六爷怕时日不多了。”崔玉贵咽了口唾沫,“还有个事儿,奴才刚六爷府里遇着庆王爷,要奴才与万岁爷捎个话儿……”
“他好大的架子呀!”
“庆爷怎敢呢?只事儿有些急,他一时半会又脱不开身,这才要奴才……”光绪不耐烦地摆了下手:“行了,说吧!”“庆爷要奴才转奏万岁爷,那德使海……”崔玉贵抓耳挠腮,猛地一拍脑门道:“海靖,对,是海靖。他提了六个要求,要咱派人去谈判。这六条呢,头条儿便革了毓抚台差事,二要惩凶,还有……咱与他合伙修筑铁路;在贾庄由咱出资给他们再建个大教堂,上边刻上‘钦建天主教堂‘几个字儿,最后还要咱在巨野、荷泽、鄂城等几处地方给他们那些传教士修建住宅。”
“道乏吧。”光绪轻轻摆了下手不再言语。“皇上,”王文韶细碎白牙呷着嘴唇,沉吟着开口说道,“依奴才意思,德夷所提六条要求,无伤大碍,不妨派员与之谈判,以期息事宁人,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李端棻沉吟了下,望眼王文韶,躬身道:“皇上,奴才以为此事还须从长计议才是。其他诸条且不说,只但允其鲁境筑路,德夷势力将会直逼京畿重地。请皇上三思。”王文韶半苍眉毛抖落了下,捋髭须徐徐道:“皇上,德夷要求现下尚只限于此,但时日拖得久了,奴才恐其又横生枝节。到时战无力,议又为时已晚,损失恐更不可想象的。”
“皇上……”
“不要说了。”光绪摆手止住李端棻。“文韶,朕意你去天津会晤那海靖,你看如何?”
“奴才敢不凛遵。”
“如此便好。”光绪悠然踱了两步:“此事正如你所说,时日不可拖得久了。后响你便赴津。至于德夷所提诸条要求,尽力争取,如若不能,便……便应允了,只要记着一条,务必使其撤离胶州湾。另外,顺便再告诉许景澄那奴才,广设方法,如巴兰德、德璀琳等宜笼络之,俾劝德勿失邦交,以顾大局。”
“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