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扬州兴波（四）

第78章扬州兴波（四）仆从应声而去。屋中只剩了雪清泠与床上半阖着眼的昆仑奴。雪清泠端着粥朝前走了一步，站在床边。昆仑奴面色漆黑，又是满面泥污，额头还有几处瘀伤，年纪轻轻却是身体单薄，除了腿上的伤势，大约多日奔走疲惫，身子也分外虚弱。雪清泠轻轻一叹，道：“你……好点了吗？”

昆仑奴听到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珠一点点循着声音向雪清泠这边转了过来，直到落在雪清泠的脸上，人却是没有一声言语。

雪清泠照料病人一向有着非常的耐心，她轻柔地道：“你能听懂我的话吗？”见昆仑奴怔怔的，雪清泠想大约他也是刚到中土的昆仑奴，言语不通，许是不愿意为人奴役，想逃回家乡去呢。“放心，我会叫人医治你的伤的，你的伤医好前，就住在这里。”雪清泠的声音无比轻柔，就仿佛担心语气重了会碰坏他的腿一样。“我也是异乡来的，”不管他能不能听懂——也许就因为他听不懂，雪清泠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我也没有家了，我知道离开家乡失去亲人的滋味，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似乎被这轻柔的声音感染，虽然对面之人脸上没有显出听懂任何语言的表情，但是他的眸光分明是亮了一下。迎上他的目光，雪清泠看到了那双整张脸上唯一可以用“好看”来形容的眼睛，蓦地心头猛跳了一下。就在不久之前的十里街，她第一次看到躺在车轮下的他时，也是被这双眼睛深深触动，她的心突然抽痛起来，她把目光移开了他的眼睛，落到了手中的粥上，这才想起来要做什么。

这是一碗莲子粥，又特意加了冰糖，她轻轻舀起一勺道：“我不知道你们家乡都吃什么，这是我爱吃的莲子粥，就命厨下做了给你吃，来，你尝尝。”

她把匙递到他的眼前，以雪清泠雪月山庄小姐扬州杨家之媳的身份，亲自喂一个肮脏不堪的奴仆，简直已经算把他捧上了天，可是这个上了天的人却似并不领情，目光搭了一眼，却并不去吃。

雪清泠愣了一下，转而便释然了，“我知道了，你听不懂我的话是吧，而且你也不认识这个。好吧，我教你。”她匙子转过来送到自己嘴里，咽了这一口粥，“这是吃的，很好吃的。”然后又盛了一勺，重送到他的嘴边，“来，吃吧。”

对面的昆仑奴那双深湛的眼睛转了转，缓缓向下，凝着那个匙子，眼见这匙子都要蹭到嘴边了，他却微微皱了皱眉，似乎嫌恶地偏了偏头。雪清泠好人做到底，他的头偏到哪，她的匙跟到哪，嘴里兀自道：“吃吧，不烫的。”

终于他宛似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微闭起眼睛，张开了嘴，那匙子递了进来。

雪清泠微微一笑，想把匙子撤出来再来一勺，这匙子却似在他的嘴里生了根一般，拽不动扯不动，原来是被这孩子给咬住了。

“不是这个吃法，粥是能吃的，匙子是不能吃的。”

然后两个人拉锯一般扯来扯去，终于被雪清泠拽了过去。雪清泠抹抹汗珠，自语道：“雪团儿偏说我傻，我看你才是傻呢，连粥和匙子都不分。”想了想，她把粥碗放下了。“也是，你的家乡肯定吃的不是这个。你吃不惯吧。我也是，这里虽然好，跟雪月到底不一样。寄人篱下的滋味真的不好受。都怪那个可恶的神月宫，掳走了爹爹妈妈，害我无家可归。还有那个贺无绝，连青城的玉峰道长都敢伤，他都这样了，他们的神月宫宫主不一定得恶成什么样子，可恨我武功不好，要不然，一定杀到神月宫去找他讨公道。”

床上的昆仑奴似听非听，直到听到她说道“贺无绝伤了玉峰道长”才眼皮一抬，眸子闪出一丝亮光。

她似乎意犹未尽，还在自言自语：“幸好，杨家肯帮我，但我知道他们不是白帮我的。如果不是他们家的儿媳，他们是不肯替我出头的，所以……”她声音低了下去，“杨煦之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温柔、体贴，甚至肯为保护我而豁出命来，可是，可是我的心怎么总是疼的呢？杨煦之千好万好，可是在我心里抵不上水大哥一个眼神一句话，但是我也得嫁他，嫁了他，他们家就可以帮我去向神月宫讨公道了，你说对不对？唉，你也说不出来，你也听不懂。”

仆从拿了干净的衣裳回来了，她起身吩咐道：“给他换上，好生侍侯。”她回首，又看到了那双眼睛，那眼睛似阖非阖，竟有恹恹欲睡的意思。

她离开了，走到门边的时候，她甩了甩头，似乎要把什么东西甩开，可是她没有成功，那双眼睛固执地粘附在她的脑中，与另一双眼睛重合了起来，“真像啊……他的眼睛……”

也许，她现在才算明白自己救了这个人的真正原因：她可以在这个黝黑的来自异乡的脸上，找到那个镌在她心底的男人的影子。

雪清泠走了，仆从帮昆仑奴换完装也走了。

屋里只剩下了这个面色黎黑的异族孩子。突然他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似乎动作大了一起，眉头一皱，嘴角一扯，小心地用手抚上了伤腿。蓦地，他的腰间闪出一道白光，白光在眼前骤然凝聚成一个人形，渐渐清晰了，是一名面色微黑、二十几许年纪的黑衣人。

“宫主，”这人一抱拳，“属下说使个障眼法做个假伤便是了，您倒任他给撞个真伤，这伤要数十日才能好，岂不是白白遭罪嘛。”

昆仑奴蓦地一笑，眼光犀利，再不是那欲睡的模样。“你以为凡人都是傻子吗？就你魔道高明，假的就是假的，总不如真的好骗人。有你说风凉话的功夫，不如使你拿手的加速它愈合才好。”

黑衣人答应一声，立时举手对着那腿要发功，昆仑奴却拦下了，“别都弄好，我要继续骗她的。”

黑衣人点了头，施了一会魔道，那伤腿也不如何的疼了。昆仑奴放下了腿说道：“寒霆，你去办件事。”

未等他说完，黑衣人急道：“那怎么行？您几次入寻仙镜都不带着我，不是贺右使赶上就危险了，这回说好了我幻化成腰带护卫的，属下不能离开。”

“我离开你们活不了了是不是？让你走便走，少废话。再说，杨家办喜事，我总得送上贺礼不是。这桩事情让贺无绝去办，送礼物的事他最懂行。还有，告诉下面再狠厉上几分，让他们牢牢记住神月宫。”

黑衣人还要说什么，昆仑奴急了，“快去！三天后来接我。”

黑衣人极不情愿地走了。人刚走，昆仑奴一捂嘴，直要呕出来。

“该死，自己吃过的匙子喂我，脏不脏！”想到那丫头这么快就识别出了作案的人是贺无绝，他也不得不生出几分佩服道：“也就有一个好脑子吧，要不然让你死千回。”

他想吐，却吐不出来。一回头又看到了放在桌边的那碗粥，想了想，肚子也配合着不争气地叫。他扭了头微闭着眼，伸手将那粥取了来，沉了一口气，终是拾起匙子一口一口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