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理还乱
回到太鲲山地界时,尚且无人知晓他的归来,整座山脉仿佛正在酣眠,只闻清风拂过草叶的飒飒之声。
他所居的洛芷院,位在山腰处的平缓地带,院后有一池荷花。此时正值春末,成片枯败弯折的荷叶间,抽出了些许蜷曲的嫩绿新叶,极衰与新生两相辉映,枯荣皆在一池之中。
荷花池再往后,盖了一间简朴的静室兼武堂,稍微远离平日起居之地,作为清修和练剑之用。然而,当薛千韶自后山方向归来,俯瞰而去时,竟发觉那处冒出了丝丝缕缕的魔气,虽然并不浓郁,却万万不该出现在太鲲山中。
薛千韶蹙起了眉,加快脚步朝那处赶去,途中却望见一名穿着山服的少年飞掠过池面,那少年随即又猛然煞住脚步,四下张望,仿佛正在追赶什么。
少年正是小十。一个多月过去,他的双颊微微凹陷,消瘦了不少,双眸却如寒星般明亮,相较于先前的年少气盛,如今的他添了几分沉着警醒。
若是他的一众师兄见到他这副模样,想必就能放下对他的种种担忧了。只可惜,洛芷院中悄无人声,除了他之外,竟像是没有半个活人。
小十举剑对虚空喝道:「出来!纠缠我也就罢了,我不许你在我家作乱!你以为太鲲山是能让你随意来去的地方吗?!」
在小十看来,院中弥漫着某种怪异的黑色烟雾,于各处沉积不去。小十判断这必定是魔修所为,虽然他想不通魔修是如何闯入的,但今夜留在院中的人除了他,就只剩下闭关中的徐卓大师兄,以及几名修为低微的杂役弟子,无论如何,都不容他继续一蹶不振下去了。
他早已用传音玉符通知代掌门七师叔了,可不知为何,玉符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不确定消息是否有顺利递出去,只好硬着头皮自已处理。
在他叫骂完又等待了片刻后,烟雾突然在他身边转出了几个漩涡,一道含糊的低沉嗓音从里头传出,对他道:「刖岭……血脉,理应回归……」
小十只听了几个字,立即面白如纸,怒喝道:「闭嘴,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这般胡说八道!」
紧接着,他便持剑朝其中一处漩涡刺去,可那些漩涡却像是在戏弄他一般,每每在剑身触及前消散,又立刻在他处生成新的漩涡,令他疲于奔命,不得不停下脚步、定下心来思索对策。
与此同时,薛千韶已赶至院中,正站在屋脊上观察情势。他以晋升元婴后更加强大的神识探查,本以为很快就能揪出异状的源头,却也只找到了几处汇聚的魔气,仿佛它们真是凭空出现的。
薛千韶百思不得其解,又见小徒弟被那魔气漩涡耍着玩,虽然看上去没有危险,却也不得不提防变数,于是他取出了栖凤琴,打算先驱退魔气再说。
他正要动手时,却有人悄无声息地按住他的肩,道:「师兄且慢。」
薛千韶有些惊讶地回头,来人正是他的七师弟。
这位修为越发高深莫测的师弟,此刻头发只扎起了一半,身上披着单薄的玄色中衣,脸上写满了在三更半夜时被打扰的不悦。
薛千韶微微一愣,问道:「为何?」
七师弟不离擡了擡下巴,道:「我瞧你那个弟子还有后招,四师兄就不想看看弟子有无长进?」
薛千韶觉得有些道理,却还是道:「但他还只是个孩子,再说,这里的异状仍得尽早排除才行。」
不离却不赞同地道:「十六岁在凡域里早就不是孩子了。且若回回都把事情一力担下,底下的人便会一个个躲懒,他身为本门弟子,也该是时候尽尽心。」
不离的话音一落,小十也突然有了动作。只见他将袖口挽起,举剑往臂上轻轻划了一道,剑刃沾血后便被他往地面甩去,血点泼溅成半个圆弧。
院中魔气霎时骚动起来,短短数息之后,竟悉数朝小十急涌过去!
薛千韶看得心惊肉跳,擡手就要拨动琴弦,却又一次被七师弟按住了。只耽误这一瞬,小十已遭魔气黑雾团团包围,紧接着却又有金光闪过,并飞速形成了一个罩子,将魔气和小十一起困住了。
魔气随即在金罩中飞速旋转起来,薛千韶见状再也按捺不住,三两步就掠至近侧,那魔气黑烟急却速消退了下去,变得委靡不振,像是蜷在小十膝旁求他垂怜。
小十狠狠瞪着魔气黑烟,将配剑往地上一插,黑烟竟被他钉在了地上。到了这时,小十才赫然发觉身前有人,看清来人的瞬间,小十眼中的冷酷尽数消退,变得惊惶不已。
「师、师尊?您回来了!」他这句话说得半是惊喜、半是惶恐,很难分辨出何者更强烈一些。
薛千韶一时哑口无言,静静望着他半晌才道:「做得很好。你先出来,再和为师慢慢说?」
小十登时面有难色,不离此时也走了过来,插话道:「他出不来。四师兄你仔细看,这个圈是师尊的纸人化出来的,会将沾带魔气之物都困在里面。」
小十一听这话便跪了下来,喃喃道:「我对不起师尊。」
薛千韶心中刺痛,忙道:「为师没责怪你,快起来。」
小十有些茫然地擡起头,眼中燃起一线希望,支支吾吾解释道:「原本我不该擅自离开房里的,但今夜大师兄在闭关,说不定正在紧要关头,其他师兄们又都不在院中。我等不到人来援,又一时担忧,才想着自己试试……」
薛千韶觉得他的话有些古怪,便回头看了不离一眼,不离道:「没人罚他,是他硬要关着自己。至于你其余弟子,因他们近来表现得像是在守丧似的,我看了心烦,便将他们都遣出去办差了。」
薛千韶听罢有些无语,但也总算是把前因后果摸清楚了。
这厢话音才落,便有人自洛芷院正门方向过来,对两人行了弟子礼之后道:「见过两位师叔。林契奉师祖吩咐,协助放杨师弟出结界。」
林契拿着一把刻上符纹的叶子,往那金罩上一撒,金罩立时消散。魔气黑烟见状再次蠢蠢欲动,却被不离划出几道剑气围了起来,只得委委屈屈地缩成猫般大小,似乎并无威胁性。
不离擡眸望了薛千韶一眼,示意自己有话要说。薛千韶便将小十扶了起来,一面扬声道:「林师侄,烦请替我安置小十,之后也请你留在洛芷院稍坐片刻,我有事要问。」
他开口之时,林契早已一语不发地悄然退下,他闻言脚步一顿,迟了片刻才转过头来,有些勉强地笑道:「既然是掌门的吩咐,不敢不从。」
不离感觉气氛有些怪异,却也想不透掌门师兄与二师兄唯一的弟子之间,能有什么过节,便只挑了挑眉,抱臂站在一旁。
薛千韶随后对不离微微一笑,道:「七师弟请随我至厅内,好共同商讨如何处理此事,再说我离开太鲲山已有月余,也有些话想问。」
两人还未行至厅内,只等弟子辈离开视线后,不离就立刻问道:「四师兄的剑呢?还有你的头发又是怎么回事?」
在修真界中,一夜白头绝对算不上是好兆头。一则会令人联想到入魔者,二则像是天人五衰的征兆,与修者追求的长生之路背道而驰,是以不离才会如此询问。
薛千韶心道,七师弟果然是剑痴,最先问的竟是他并未用剑的事。但他却并未回答前者,只是偏过头瞥了一眼自己肩头的白发,淡然道:「没什么,窥探天机总有些代价的。」说罢,他望向与他并行的师弟,问道:「怎么没见到大师兄?」
不离不悦地撇嘴道:「这等小事怎好劳动师兄,我让他歇着不必来了。」
此时薛千韶却眼尖瞧见,不离的颈侧有一道暧昧瘀痕,又想起他方才现身时满脸被打扰的不快,薛千韶突然想通了什么,险些当场呛咳起来。他自行顺了顺气,半晌后才道:「师弟,你颈上的……稍后记得处理一下,让弟子们瞧见总是不太好。」
不离擡手掩了下那个位置,并挑眉瞥了薛千韶一眼,道:「谁知道你院里大半夜会出事,再说,那些小弟子就算留意到了,也不知这是什么痕迹,不妨事。」他顿了一顿,有些诧异地道:「四师兄为何突然提醒我此事?我记得你上次瞧见时,还追问我是如何伤到的。」
薛千韶感到一言难尽。虽然已经过去一个月,但他还是清楚记得自己离开孤鸣境前,身上吻痕遍布的盛况,要认不出来都难。
此时两人恰好到了正厅,他便岔开话题道:「师弟坐罢。」
不离依言坐下,接着道:「你等返回人界的原委,我已听徐卓说过了,他说你在地宫中,将他们俩托付给了九霄门,自己却与魔尊一道离开。我原以为你还会在魔域待一段时日,直到合作谈妥才回山,不想四师兄回来得这样早,反而是因晋升元婴才闭关了一个月……不知师兄今后有何打算?」出于对卸下代掌门一职的热切,不离没有再纠结先前的话题,而是询问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