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藏地嘉绒上》(9)
第四节被告入狱
1.背后的鬼影
多吉扎西回巴拉斯底后,德嘎姆卡布绒召集三十一位骨干,又聚集在门加色斗古商议起义事项。多吉扎西的手脚都冻伤了,大家东拼西凑了一些零碎的羊油,甲业常古的妻子用火烤化后为他敷在溃烂的地方,大家要他在甲业常古家休息,但他却坚持参加聚会。
大家一致肯定多吉扎西为他们的反抗计划做出的突出贡献。
巴拉斯底的数千百姓、娃子、下人在经历了不堪回顾的旱灾,还沉浸在失去亲人的苦痛之中。旱灾后以白利拉姆为首的官寨、土舍、头人和寨首们火上浇油的盘剥、压榨、强取的恶行,还时时在他们眼前出现。唯有他们最为钦佩的德嘎姆卡布绒,巴拉斯底数千百姓、娃子、下人眼中的救星,甚至于有大部分巴拉斯底的百姓、娃子和下人,已经把他当作了能够保佑他们生命,能够救他们于苦难,能够满足他们祈愿的神灵。
只是,苯布的神灵很多,有萨豆艾桑、辛拉俄嘎、桑波奔赤和敦巴辛饶四大主神,有苯古根都绒布、佐古辛拉悟噶、朱古敦巴辛饶弥沃三身佛,有佛祖敦巴辛饶,有苯布护法神之首斯巴杰嫫等等,他们不知道德嘎姆卡布绒是哪一位神灵转世下凡,为此还各执一词,经常进行理论,但他们确信德嘎姆卡布绒就是苯布的神灵。
因为,在他们本来就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被白利拉姆和益西拉买玩弄于股掌之上,生不如死的境况之下,上天不长眼,偏偏又在巴拉斯底降下百年不遇的旱灾。他们呼天天不应,任他们上山“打海子”、请求寺庙念经、一刻不停地感念天上的苯布众神,还是没降半点雨水,庄稼颗粒无收;他们呼地地不灵,求救于纸醉金迷、仓廪盈实、穷奢极欲的白利拉姆,求助于花天酒地、富足安乐、歌舞升平的土舍、头人和寨首,非但没讨来一粒粮食,反而招来他们所谓“储粮备荒”敲骨吸髓的剥削、压榨和强夺,直让巴拉斯底哀鸿遍野,尸横遍地,俨然人间地狱。
在这个关系数千百姓、娃子、下人生死存亡的关头,德嘎姆卡布绒巧妙地组织抗议,成功地逼迫白利拉姆、土舍、头人和寨首开仓放粮,再一次解救了他们。
在这样的情况下,经过三十一个骨干的宣传发动,巴拉斯底的十六个寨子,每一个寨子的百姓和娃子,以及所有官寨里的下人,都知道了闻名康巴的“邦金洛”起义,闻名瞻对的“布鲁曼”起义,闻名加劳的“太平天国”起义,以及石甲尔布的英雄传奇。
他们麻木的心开始苏醒,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有了遭受压迫、剥削和欺凌,还可以起来反抗,这样从来没有过的认识。他们不敢相信,历史上,甚至距他们现在不远的几十年前,距他们不远的地方,竟然有奴隶、娃子和农民推翻了他们的主子,开仓放粮,烧毁地契,人人平等。
绸缎虽旧花纹在,英雄虽死美名存。他们被独眼布鲁曼打击土司、头人,解放瞻对,历经甘孜之战、泰宁之战、木雅之战、色须之战、更庆之战、扎都之战、俄南之战、昌台之战、君坝之战、大河边之战、金沙江之战等十多场重大战役,纵横康巴大地,解放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千千万万农奴的英勇事迹感动。
他们被“太平天国”农民起义的将士们奋战十余年,纵横加劳十余省,解放劳苦大众,提出天下的田天下人同耕,希望建立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的理想社会;提出天下多男人,尽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是姊妹之群,实行男女平等,人人平等,“天下一家,共享太平”的美好理想赞叹。特别是被石甲尔布一路打到嘉莫欧曲,最后宁死不屈的英勇事迹感动。
他们更被吐蕃历史上“邦金洛”起义中的那些奴隶震撼,不但杀死了欺压他们的奴隶主,还胆敢挖掘赞普们的陵墓,如若不是生活的水深火热、暗无天日,如若不是身心上的无尽折磨、血海深仇,谁胆敢掘开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赞普的陵墓呢?但在历史上,他们千真万确地做到了。
现在,多吉扎西又从嘎拉依千辛万苦地带回了令人万分振奋的消息。
嘎拉依官寨的地宫里有一排排整齐的两叉藏枪,一把把雪亮的藏刀,一杆杆锐利无比的藏矛,成捆成捆的弓,成捆成捆的箭,大小不一的火炮筒,成堆成堆大小不一的铅弹,成箱成箱的火药,成捆成捆的火药绳。
巴拉斯底百姓、娃子和下人们的思想统一了,最让他们头疼的反抗武器也有了,他们的反抗计划正一步步顺利推进。
整个计划成功了一半,眼下还有两件事要做,一是把武器搬回巴拉斯底,二是选择反抗的合适时机。
虽然有了武器令他们都很喜悦,但眼下的这两个问题仍然让他们十分地难解。
距离冬天过去还有近三个月的时间,在这期间,天寒地冻,道路难行,不适宜外出,若非紧急情况,官寨不会安排马帮出行驮运。而没有庞大的马帮队伍,数千件武器如何搬运回巴拉斯底?
一旦武器搬运回巴拉斯底,怎样组织反抗队伍?什么时候进行反抗?铜墙铁壁,守卫森严,重兵把守的琼日官寨如何突破?
一个个问题接踵而至,但首要的还是如何把武器搬运回巴拉斯底的问题。
大家着急,德嘎姆卡布绒更着急。
近日来,他隐约感觉背后像是有一双鬼眼,冷冷地在窥视他们的聚会。如果他们的秘密被人发现,特别是被白利拉姆那帮人发现,他们之前的付出就将前功尽弃,他们有生命危险不说,他们的反抗计划就将付之一炬,推翻白利拉姆统治,让巴拉斯底百姓、娃子和下人们过上安宁幸福的生活将成为空谈。
拉斯白汪加和呷求安怕就像两只摇摆着尾巴的狗,经常围着主子的屁股转,一会儿蹭蹭主子的腿肚子,一会儿嗅嗅主子的裤脚,一会儿跑到主子前面跳蹿起来,一会儿又跟在主子后面作追赶状,极尽所能地讨主子喜欢。
白天他俩一会儿跟在他们的阿伊拉姆屁股后面,一会儿跟在他们的朗松益西拉买屁股后面,一会儿又伴随在他们的管家拉斯白崩金的左右。争先恐后地跟主子搭话,挥舞着棍棒为主子开道。主子想坐了,马上搬上椅子放在屁股下面;主子口渴了,马上端上青稞酒递到嘴边上;主子想睡觉了,马上为他们宽衣解带;主子看哪个百姓、娃子或下人不顺眼,马上一阵棍棒把他们打得皮开肉绽;主子看上人家的姑娘或小伙子,马上就会送到他们身边来。
总之,他俩就像地狱里的恶鬼,为讨好主子没有了人样;仗着主子的地位,对巴拉斯底的百姓、娃子和下人们作威作福,嗜血成性,无恶不作。
巴拉斯底的百姓、娃子和下人们清楚地记得,去年年初白利拉姆为大少爷丹增汪青举行婚礼后,拉斯白姆达为了躲避白利拉姆荒淫无耻的玩弄,和妻子色斯满出逃,是他俩在路口设伏,把他俩抓回,拉斯白姆达从此被白利拉姆玩弄禁闭,色斯满被他俩活活打死。
巴拉斯底的百姓、娃子和下人们清楚地记得,去年年初的下种季节,是他俩不但不借种子给耕地人阿尔滚安帕,还对他百般羞辱,指使官寨的狗腿子们把他打得半死。
巴拉斯底的百姓、娃子和下人们清楚地记得,再后来,若木尼节上药夫子甲业常古的女儿斯满香是怎么死的?多吉扎西是怎么失踪半年之久的?这也是他俩为朗松益西拉买办的又一桩“好事”。
巴拉斯底的百姓、娃子和下人们清楚地记得,再后来,天大旱的时候,木匠阿姆交森森到官寨向土妇评理被关大牢,塑匠雍吉甲得吉因饥荒流落到克罗斯甲尔布旺泽罗布岭寺去塑佛像,被抓回关进大牢,这两件事情也是他俩为白利拉姆办的又一桩“好事”。
巴拉斯底的百姓、娃子和下人们清楚地记得,去年天大旱之时,白利拉姆非但不赈济他们这些灾民,还以“储粮备荒”为名,指使以这两个狗腿子为首的爪牙们,翻箱倒柜,砸缸掘地,抓人放火,把他们仅有的一点粮食,祖传的一些饰物,抢夺一空,把没有粮食和财物的人家全投进牢房。
只去年一年,不去诉说前年、大上前年,只列举夺人财物、杀人放火这些罪大恶极、丧尽天良的大事,不去诉说几天也讲不完的随时、天天发生的敲诈欺辱、鱼肉百姓、刑罚打骂,就有那么多巴拉斯底谦恭温顺、勤劳善良的百姓、娃子和下人们遭受毒害。
他俩的双手沾满了巴拉斯底百姓、娃子和下人们的鲜血。
“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呷求安怕对拉斯白汪加说。
“巴拉斯底哪有秘密是我不知道的,哪个百姓在哪里做什么,哪个娃子现在在说什么话,哪个下人现在在哪个位置上,哪些关进了地牢,哪些正在行刑柱上,哪些正准备关进去,哪些需要实施刑罚,你说巴拉斯底有哪件事我不知道?”
呷求安怕没有回答拉斯白汪加的话,嘴里哼着一些无调无词的声音,往官寨大门方向走去。
拉斯白汪加快步追上去,从后面拽住呷求安怕的衣领,直接把呷求安怕拽翻地上。呷求安怕拍了拍一屁股的尘土,满脸得意,慢腾腾从地上站起来。
“你不是说巴拉斯底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屋里屋外的你什么都知道吗?”
“快说,你再不说,以后我知道的也不告诉你,我一个人到阿伊拉姆,到朗松,到哥哥那里去请功领赏。”
“这个……”呷求安怕还在迟疑,拉斯白汪加转身走了。
“其实……我也不敢确定。毕竟……他是个大人物。”呷求安怕追上去,吞吞吐吐地说。
“大人物?”拉斯白汪加马上转过身来。
“德嘎姆卡布绒!”呷求安怕沾沾自喜。
“呸,你在做梦!”拉斯白汪加的口水吐在呷求安怕惊异的脸上,黏稠的淡黄色液体和白色的酒糟糊在他的眼睛、鼻子和嘴角。
拉斯白汪加径直走回官寨值事房里,呷求安怕一手擦脸,一手指着他消失的背影。
“德嘎姆卡布绒?其实,我就不应该说他,我也不应该怀疑他。”呷求安怕坐在原地,眼睛看着他面前来来往往忙碌的下人们,自言自语。
“哼,挨刀的拉斯白汪加,不要仗着你哥是管家,是阿伊拉姆的相好,你就一直欺负我,哪天我真弄个大的功劳出来,让阿伊拉姆和朗松奖赏我,让你干瞪眼,到时你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可是……”他还是犹豫不决的样子,像是一头在泥泞里拱食的猪的脸上,仍可看出满是茫然和无措。
德嘎姆卡布绒可不是好惹的。
他是巴拉斯底公认最有学问的人,大少爷丹增汪青和小少爷多灯旺青都是他的学生,特别是崇信苯布的小少爷,对他更是十分尊敬。他家是巴拉斯底甲尔布的世袭贡巴,官寨里除朗松主持的春播、秋收、新年等大型佛事活动外,其他丧葬、消灾、祈福等官寨内外的一切佛事都由他办理,特别是对百姓、娃子和下人们的事他特别用心,有求必应,在他们之间德高望重。他是巴拉斯底甲尔布的马帮头领,在周边甲尔布的马帮队伍经常遇险出事的情况下,几十年来,他带领的巴拉斯底马帮却没有丢一驮财物,没有少一个弟兄,深得阿伊拉姆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