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重逢
炮火炸碎了萍儿和重阳初到上海的兴奋,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灰蒙蒙的。 一个手里抱着旗袍的老师傅被人群挤倒,疏散的人们疯狂地向他身上踩去。老师傅蜷缩在地上,旗袍已经扔在远处散乱开来,仿佛是一抹鲜艳的血洒在地面。
正在找寻重阳的萍儿发现老师傅被撞倒,连忙过去搀扶:“不要踩,有人跌倒了!大叔,你快点起来!”
老师傅不顾自己的安全,钻在人腿之中,扑向旗袍:“不要踩我,不要踩我的旗袍,要赔钱给人家的!”
眼看着好好的旗袍更有可能被踩烂,萍儿弯下腰钻入人群,将旗袍护在怀里,拉扯着老师傅站起来。两人踉踉跄跄往火车站外跑,身后又轰隆隆一阵炮火,所有人都被震倒在地。
火车站陷入一片火海,萍儿在废墟里抬起头,眼看着被炸毁的火车站,撕扯着嗓子呼喊:“重阳!你在哪里?”
萍儿的呼喊很快被淹没在不断的爆炸声里,她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地,昏了过去。
重阳感觉有人用手抽在自己脸上,意识渐渐恢复,只是整个人还迷迷糊糊的,看着眼前虚幻的人影。
吊儿郎当的阿华朝着重阳龇牙:“醒醒,还没睡够呢?”
发蒙的重阳四周打量着这个小屋,破烂的屋里挂了几套特别醒目的洋装。而穿着花花绿绿绸布衫的阿华正坐在重阳面前,翻他的衣兜:“要不是听你喊话的口音像我老乡,我才不费劲把你背回来呢。你在火车站上蹿下跳找谁呢?”
重阳一下子想起萍儿,一骨碌就坐起来:“我有个朋友刚刚走散了,我得去找她!”
阿华想也不想,撇了嘴:“女人?”
重阳脸上只差写了“惊吓”二字:“你怎么知道?”
阿华抿了抿自己刚刚擦过头油的额发,香气直扑重阳的鼻子:“男人着急通常都是为了女人。火车站那边戒严了,你去也找不到,现场除了收尸队一个人都没有。明天我陪你去收尸队看看。”
“我现在就去!”重阳已经等不得天亮了,他迫切地想知道萍儿的下落。
“你想去,人家警察还不让呢!你赶紧先睡吧,我去开工了!”阿华开始在重阳面前换衣服,那些带着大领子的廉价西装套在他的身上,顿时显得高贵起来。
阿华朝重阳眨眨眼睛:“想跟我去见识见识大上海,开开眼吗?”
重阳心不在焉地看着阿华甩着肥腿子的裤子,不屑一顾:“外面炸弹炸得耳朵疼,有什么好看的?”
阿华打开了破窗,指点重阳看窗外的上海,百变的霓虹灯刺得重阳揉了揉眼睛。
阿华的小屋正临苏州河,河北面是地狱一般的战乱肮脏的贫民窟,河南面是带着阳台的西式洋楼,楼上有几个西装客正端着咖啡看河对面的战火纷飞。
重阳对他们的淡定自若非常震惊:“那些有钱人脑子有病吧,就不怕铁炸弹?”
阿华点了点重阳的脑门,流里流气地笑道:“你这戆大,你不知道上海的炮弹都是长眼睛的?苏州河对面是公共租界,洋人的地盘,日本人一枪一炮都不敢往那里打!上流的上海人都往租界里跑,每天照样吃喝玩乐跳舞‘蓬嚓嚓’,受苦挨枪子的都是华界的穷中国人!”
重阳避开阿华尖尖的手指甲,有些鄙夷地“哼”了一声:“这帮傻孢子,早晚都让关东军用枪子儿一个个给崩了!”
火车站从昨夜就开始戒严,慈善机构的救援车停在一旁,收尸队在拖拉着尸体。死的人不少,还有更多是受伤呻吟的人们。冷冷清清的废墟上只有重阳一个人钻来钻去疯狂地喊叫:“萍儿,萍儿——”
正在巡逻的德叔走过来,用警棍敲敲他:“喂,喊谁呢?”
重阳习惯性地躲了一下,很快,他回过闷儿——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人人喊打的犬养太郎了,似乎也没必要怕这些巡警,才挺起了胸膛:“我朋友,我们走散了!”
德叔回头看看抬出去的尸体:“没准死掉了。叫什么名字?”
重阳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萍儿。”
小警察阿彪拿过登记册抬眼皮看看重阳,没好气地问:“姓什么?有户口没?”
户口?对的,他现在即便不是犬养太郎,也没有户口,还是一样不能成为“人”。
重阳愣住,有些手足无措:“她姓……姓……好像是姓张……”
德叔挑了眉毛看着眼前这个小痞子:“连姓什么都不知道,算什么朋友?是私奔的露水小鸳鸯吧?”
众警察色眯眯地哈哈大笑,重阳强忍心中怒火,推开警察往里面挤。德叔用警棍拦住他的去路:“想找人也行,给十块钱吧!咱们哥几个帮你找。”
重阳没好气地顶了回去:“我没钱。”
德叔指挥着几个小警察:“没钱?没钱还想找人?来,哥几个,把他给我扔出去!”
重阳见附近有慈善机构的洋人,故意大声嚷嚷:“警察要讹叫花子钱了!你们管不管!”
阿华说,痞子怕警察,警察怕洋人。这上海滩,没人不怕洋人,哪怕就是个洋要饭的,腰杆也硬。
德叔和手下见他嚷嚷,连忙使了个眼色:“这小子东北口音,我怀疑你是日满特务,拿证件看看!”
这下糟了!重阳假装拿证件,弯下腰后撒腿钻入人群。他的脚力极快,德叔几个皮肉松垮的警察哪里追得上,一溜烟就没了踪影,只恨得德叔跳着脚骂人:“小瘪三,别让老子抓到你,不然弄得你哭爹喊娘!”
阿华一脸的唇膏印,扭着走回来。重阳坐在床上看他醉醺醺地跳舞:“你脸上蹭脏了?”
阿华笑嘻嘻地拍着重阳的肩膀凑上来,重阳连忙捂住鼻子:“什么味儿!”
扭到重阳面前的阿华,又故意凑了凑:“那是美女身上的味道。可香了,你闻闻。”
重阳推开阿华:“拉倒吧,比我师父的酒气还熏人!”
阿华撇了撇嘴,将手顶在重阳的脑门上:“没福气的家伙。对了,我给你介绍一份工吧,先养活了自己,再找朋友。”
闲得浑身发慌的重阳连忙凑了上来:“什么工?出苦大力?”
重阳还是很清楚自己的,在这浮华的大上海,能适合他的工作不多。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人认出他是个逃犯,一个背负着莫须有罪名的逃犯。
阿华抿嘴妩媚地一笑,拍拍重阳的肩膀,瞧了瞧重阳俊秀的脸,又扯开他的棉袄看看里面的肌肉,笑嘻嘻地捏了重阳的前胸一把:“不错,底子还算白净!好工作,又舒服又赚钱,包你满意!今晚你睡觉,明天晚上和我去见工!”
重阳拍掉阿华意图不轨的手,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但为了赚钱还是忍了没说出的话:“反正我一个大老爷们儿你也不能把我卖了,睡就睡!”
重阳蒙上被子躺在床上,煤油灯还在昏暗地跳动,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在床上不停地翻腾:“萍儿那丫头不会真的死了吧?好不容易才熬到上海,你死了可就全白瞎了!”
重阳拉开被子,看阿华已经沉沉睡去,他叹口气,翻个身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上海是个摩登都市。常有人说,上海的时尚之风只比法国迟到一个礼拜。萍儿小心翼翼地跟着刘富走在南京路上,眼见着小姐太太们的摩登时尚装扮,和应接不暇的电车汽车,才真的信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