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请上车吧,”侯爵说,好像是要驱逐那个讨厌的想法。“先生,”于连说,“在别人替我准备这身衣服的时候,我已记下今天《每日新闻》的第一版。”侯爵拿起报纸,于连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出来。“很好,”侯爵说,今晚他很有外交手腕,“这段时间中,这青年人不会留心我们经过的路径了。”他们来到一间外表相当阴暗的大厅,墙上装有护壁板,贴着绿色天鹅绒。
大厅当中,一个仆人面带愠色,安好一张很大的餐桌,接着铺上一块绿桌布,变成一张会议桌。绿色台布上污迹斑驳,不知是从哪里拣来的。房主身材魁梧,不知道他的姓名;从长相和口才看,于连感觉他是个深思远虑的人。侯爵示意,于连坐在桌子的下方。为了掩饰窘态,他开始削羽毛笔。他用余光观察到,有七个人说话,但他只能望其颈背。
其中,有两位和德·拉莫尔先生说话的语气是很平和,其它几位就多少带点敬意了。过来未经通报的一位。“这可真怪,”于连心想,“上这个客厅里来的人是不通报的。难道这些防范是因为我而采取的吗?”众人都起身恭迎这个人。他佩戴着与客厅里的三个人相同的级别的高级勋章。
他们的声音相当低。于连只能根据仪表和相貌来判断这个刚来的人。他长得又矮又粗,满面红光,眼睛里,除了野猪般的凶狠外空无一物。紧随其后的是一个与之迥异的人。一下子牢牢地吸引住于连的注意力。这个人又高又瘦,穿着三四件背心。他有温柔的目光,谦虚的态度。“这简直跟贝藏松的老主教一模一样!”于连想。这个人虽然来自教会,看样子不会超过55岁,神情极为慈祥。年轻的阿格德主教来了,看到于连,十分惊讶。从博莱·勒欧的瞻仰仪式以来,他还不曾跟于连说过话。他那惊奇的目光让于连很困窘,感到懊恼。“怎么了,”于连想,“认识一个人永远给我造成不幸吗?这些大人物我从没见过,可我丝毫不胆怯,这位年轻主教的目光却让我六神无主!应该承认,我是一个很奇怪,很不幸的人。”不久,一个头发乌黑的矮个子嗵嗵嗵地走进来,进门就滔滔不决;他脸色发黄,神态略带疯狂。这个什么也不顾的饶舌者一到,大家就纷纷聚拢成团儿,显然是避免听他唠叨不已。他们离开壁炉,朝于连坐着的桌子靠近。
于连越来越窘迫,因为不管他怎样努力,还是不能听见,并且不管他多不谙世事,他也知道他们毫不掩饰地议论的事情有多重要,他眼前的这群大人物又是多么希望他对这些事情守口如瓶!于连尽可能慢地削,一连削好20来只了。他感到无计可施时,便向德·拉莫尔先生的眼中寻求指示,但没有用,侯爵似乎已经把他忘了。
“我做的事真可笑,”于连削着羽毛笔对自己说,“但这些相貌平庸的人,别人对其委以重任,也该是一些敏感的人。我这痛苦的眼光满含好奇和不恭,肯定会刺激他们。若我老是低垂着眼睛,又像是在仔细听他们的言论。”听到了这些奇怪的事,他尴尬到了极点。
“住嘴,你这个白痴!”公爵边说边走进来。他把这一句话说得那么漂亮,口气那么威严,于连不由得想到,懂得如何对仆人发脾气是这位大人物的全部学问。于连抬起眼睛,旋即又垂下了。他猜出了新来者的身份,担心盯着看他是不得体的举动。公爵50岁,穿戴像个花花公子,走起来一蹦一蹦的。他的头狭长,鼻子很大,呈钩状,向前突出。
想比他的神情更高贵、更毫无表情的人是非常困难的事。他一来到,会议便切入正题。德·拉莫尔先生的声音打断了于连对他的注意。“请允许我介绍这位索莱尔神甫先生,”侯爵说,“他有令人叹服的记忆力,一个小时前我才跟他谈到他将担负的职责,为证明他的才能,他一字不落的背出了《每日新闻》的第一版。”“啊!那个可怜的n……的国外消息。”房主说。他连忙拿起报纸,神情滑稽地看着于连,他竭力显示自己的不可一世:“开始吧,先生。”他说。一片寂静,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于连身上;他背得滚瓜烂熟,刚背了20行,“够了。”公爵说,那位目光酷似野猪的矮个子首先落座。
他是主席,他指了指一张牌桌,让于连把它搬到他身旁。于连坐下来。他数了数一共有12个人坐在绿台布周围。“索莱尔先生,”公爵说,“您到隔壁房间去,一会儿有人叫您。”房主忧心忡忡,“护窗板是开着的,”他稍稍压低声音对周围的人说,又朝于连愚蠢地喊道,“从窗口看也没用。”于连心想,“我至少是被卷入了一桩阴谋。幸好不是那种通往格莱沃广场的阴谋。即使有危险,我也该去,为了侯爵先生冒更大的险也不怕。假如我有机会补偿我干的疯狂事将来会给他带来的烦恼,该多好!”他一边想着他的疯狂事和他的不幸,一边观察周围的环境,好永远记住他。此时,他才记起,他根本没听到侯爵对仆人提过路名;侯爵在此之前从没乘过封闭马车。
于连沉思了好久。他所在的客厅,墙上挂着红色天鹅绒帷幔,配有金线的饰带。墙边的小桌上放着一个象牙十字架,壁炉上有德·迈斯特先生的《论教皇》,切口涂金,装潢豪华。于连打开书,免得自己好像显得在听。隔壁房间里,说话的声音时不时变高。终于,门打开了,有人叫他。“先生们,请注意,”主席说,“从现在起,我们是在德·某某公爵先生面前说话。这位先生,”他指着于连说,“是一位年轻的教士,忠于我们的神圣事业,凭借他惊人的记忆力,可以轻而易举把我们发言的每一句话复述出来。”“请先生发言,”他示意那个相貌慈祥、穿着三四件背心的人。于连认为直接称呼背心先生更好些。他拿了纸,记下了很多。(这里作者原想留一页空白,“那样未免有些不雅,”出版者说,“对这样浅薄的作品来说,不雅就意味着死亡。”)系在文学脖子上的一块石头,不用半年,就能把它淹死。在趣味无穷的想象中有了政治,就好像音乐会中的一下枪声。声音虽不大,却很刺耳。它和任何乐器的声音都不协调。这种政治会得罪一半读者,并使另一半读者感到枯燥,他们已经在早晨的报纸上看到了专门很多、有力很多的政治了……“如果您的人物不讲政治,”出版者又说,“就不再是1830年的法国人,您的书也就不像您期待的那样是一面镜子了。于连的记录长达26页多,下面是一个大为逊色的摘要,照例要删去可笑之外,因为太多了会显得讨厌或不大真实(参阅《法庭公报》)。那个穿背心、慈眉善目的人(也许是位主教)经常微微一笑,因此他那有着松弛眼皮的眼睛就射出一种异样的光芒,表情也较平时来得果断。”
这个人,被要求第一个在公爵(“什么公爵呢?”于连对自己说。)面前发言,显然是要讲述各种意见,担当代理检察长的角色。于连觉得他态度不明朗,没有明确的结论,人们也常常如此指责那些法官们。讨论中,公爵甚至为此责备他。
一番道德和宽大为怀的哲理说教之后,背心先生说:“尊贵的英国,在一个伟大人物皮特的率领下,为了阻挠革命,已经耗费了四百亿法郎。请会议允许我近乎直率地谈谈一种悲观的意见,英国不很懂得,如何对付波拿巴这样的人,尤其是只有一大堆好的愿望来对抗他的时候,只有个人手段才具有决定性……”
“啊!又在鼓吹暗杀!”房主人焦虑地说,“别再提您那一套伤感的说教。”主席恼怒地喊道,他那对野猪眼射出了恶毒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