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那一夜的风雪,捡回了一条命(3)
第30章那一夜的风雪,捡回了一条命(3)
“你们找的是哪个点?”小孟说:“大弯道那里的一个木桩,下半截烤黑了,上面用签名笔写了坐标。”
“操!那是拉自来水管的时候打下的临时桩,早就有误差了!”老刘铺开蓝图,拿着直尺比划几下,在图纸之外的一个地方点了点,“大概在这个方位,有一根五六十公分的水泥桩,桩上面嵌了一个钢钉,钢钉上面刻着十字码,水泥桩上的坐标是用红漆写的,这里所有的数据都是以那个桩为基准,你们得去找那个桩。”
我这时才想了起来,那里的确有一根水泥桩,旁边还有一个小路,我只去过一次。后来,打桩队在工地引了新坐标,大家渐渐遗忘原始坐标桩的存在,那条小路也被荒草砂砾以及积雪掩埋。
一个简单的低级错误,一上午的辛苦都白费了,我内心千言万语才能抒发的郁闷情绪化作一句操他妈。老刘无奈地看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无论大家愿不愿意,下午还得重新干一遍这种原本不属于我们的活儿。
与我们的辛苦相比,顺利拿到工程款才是更重要的,但我有时无法想明白:下馆子吃饭必须买单,街头摊位买一苹果也要付账,商场柜台卖一根针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为什么我们给这帮狗日的龟孙子干工程就偏偏连自己的血汗钱都他妈的拿得这么低声下气?
“我昨天对甲方顾总打过招呼了,今年只要有一个工人坐到我家讨要工资,我就把他顾总签字的那只手剁下来。”老刘站起来,双手撑着桌面,一副杀气腾腾的架势。
我知道,他只是吹牛皮而已,他早已不是一个输无可输的亡命徒了。
看着垂头丧气的众人,我又开始头疼起来,将高筒雪地靴和袜子都脱了,晾在火盆旁边烘烤。我坐在床上继续看图纸,小孟拿着我的手机看小说,休息一个小时以后,我将手机夺过来,说:“等会儿咱们就出发吧,早点干完早点回家。”
出门时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阴沉,云层也有些低,不过近几天似乎都是这样。与上午一样,我们先开车出去几公里,然后下车徒步往野地里走。为了加快效率,我们带了一台全站仪,两杆棱镜,每杆棱镜配两个人,一个扶三脚支架,一个钉桩。
小孟背起全站仪,说:“你身体不好,我去找那个水泥桩吧!”
“你会使这玩意儿么?”我问道。
“你上次教过我,我应该会吧……”
小孟的确比较好学,以前喜欢鼓捣各种工程机械,塔吊挖机卡车都比较精通,今年又对光学测量仪器感兴趣。但他只是学了一点皮毛,操作经验很少,别说坐标计算了,连架设仪器都笨手笨脚的。那个水泥桩周围的地形颇为复杂,我也不放心这个冒失鬼独自进入雪地,年初我向他老娘立过“开开心心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的军令状的。
我背着二十公斤的全站仪,拿上对讲机,独自趟入白茫茫的雪地。厚厚的积雪淹没小腿,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足足绕了半个钟头都找不到那根该死的水泥桩。我走得大汗淋漓,后背湿了一片,热得口干舌燥,再被寒风一吹,瞬间从火炉到冰窖。
“吕工,找到了没?”对讲机里传来同事的呼唤。
“还没呢,”我气喘吁吁地回复,“积雪太厚了,认不出以前的地形。”
“你走得那么远,还能观测到吗?”
我回头望了一眼,他们的身影在远处依稀可见,于是说:“没事,仪器瞄得远着呢,你肉眼凡胎哪能和哥的千里眼比?”
在等待我寻找坐标桩的时候,他们几个在对讲机里拉起家常,先是诅咒强加任务的业主,然后抱怨这个诡异的天气,最后又兴致盎然地讨论今年回家的安排。有的要把家里那个倒霉孩子揍一顿然后带出去吃肯德基,有的要给家里添一辆小汽车,要的要给家里砌一间现代化的厨房,当然,还有一个厚脸皮的说要和老婆在床上搞十次才肯罢手。
“你他妈就吹吧……”众人笑成一片。
事实上,众人并非这样快乐。要揍孩子的,担心儿子和自己疏远了;要买小汽车的,只是不愿在面子上输给亲戚;要砌厨房的,还得先和邻居解决宅基地的纠纷;至于那个要搞十次才下床的,他一直怀疑自己的老婆和别的男人私通。
“那你呢,哥?”小孟问道。
我说:“我得把以前失去的再找回来。”
“尧尧姐?”他追问道。
我只是呵呵地笑,扛着仪器继续往前走。经历一场大病,体力在上午的奔波中消耗得所剩无几,此时的我像穿着一双铁靴,每一步都沉重不堪。有时未曾提防积雪下面的凹坑,一脚踩下去,整个人噗通一下栽倒,满脸都是冰雪渣子,而支架,仪器,对讲机,计算器以及纸笔散落一地。
更让我不安的是,我的视力也出现异常,长期看着这片耀白的雪地,我的双眼干涩酸痛,不时地渗出泪水。我突然失去对距离的判断,脚下这片雪地就像一张忽远忽近的白纸,辨不清雪层的高低,也看不出地面的阴影,整个人都陷入一个陌生的纯白的异世。
我甚至要蹲下来抚摸雪地,才能找回自己留下的脚印。
再次环顾四周,风声变得凌厉,卷起地面的细碎雪渣,原本清澈的天地顿时变得浑浊。我翻遍全身上下的衣兜,都找不到自己那只滤光眼镜,猜想大概是摔倒时不小心遗落了,而对讲机里传来小孟的呼喊:“戈壁滩要变天了,咱们快撤吧!”
“你们看得见我吗?”我回复道。
“看不见,能见度太低了!”
我跌跌撞撞地爬上附近一处高地,努力地向远处眺望,但百米开外的世界便模糊不清,而小孟他们至少在一公里开外。四周每一个角度都是雷同的,我分不清方向,不知道自己从哪边来的,也不知道他们在哪个方位。
“我迷路了。”我说。
“能顺着脚印回来吗?”
“很多地方都结冰了,找不到脚印。”
众人七嘴八舌地出主意,对讲机里乱糟糟的,时断时续,最后一个工人插话道:“小孟,你赶紧回到车上,使劲按喇叭。如果吕工听得到,就逆风走,如果听不到,就顺风走。”
其他人提出异议:“这个不太好,这里的风向不停地变,再说我们和吕工的位置不一定是上下风向,万一平行呢?”
十几分钟后,小孟已经回到车上,他说:“哥,我现在长按一分钟的喇叭,你仔细听一听,能不能听出我的位置,其他人暂时都不许说话。”
对讲机里顿时安静下来,我努力稳住呼吸,侧耳聆听着周围的一切声响,一分钟过去了,我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寒风的呼啸。
“按喇叭了吗?”我问道。
“一直在按,你听不到吗?”对讲机里传出小孟的呼喊,以及刺耳的鸣笛。
“再按!”
我将对讲机别在军大衣的肩章带上,将双手拢在耳边聆听着,这次我依稀听见寒风的罅隙里传出车子鸣笛的声音,断断续续,飘飘忽忽,似有似无。但我一点都兴奋不起来,反而更加迷茫,因为我分不清这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自己的幻觉。即便它是真实存在的,我也不知道听不出它来自何方,寒风在这一望无际的雪原里胡乱流窜。
“你们赶紧回工地,找人烧几个火堆,烧得旺一点,给我指一下方向,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我在对讲机里焦急地下达指令。
“我开车回去!”小孟回答道,汽车引擎启动的声音立即响起。
然而,直到晚上九点,夜色已然降临,四周只剩白雪映出的冷光,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对讲机里满是男人们乱哄哄的争吵。这是我以往在海边从未遇到的状况,有种被人类世界抛弃的恐慌,只能背朝肆虐的寒风,用军大衣裹住身体,拼命维系最后那点体温。
我掏出手机给凌一尧打电话,但要么就是信号全无,要么就是无法接通,连他妈的短信都总是他妈的发送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