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那一夜的风雪,捡回了一条命(1)
第28章那一夜的风雪,捡回了一条命(1)
新疆戈壁滩的气候恶劣,通常四月份才能正常开工,十月底就完全不具备施工条件,我们提前一个月冒着冰雪和低温开工测量放线,终于在十月基本完工。电力企业是一个不差钱的豪门,但不包括2012年在建的太阳能发电站,由于欧美对中国光伏产品提起反倾销诉讼。一旦扣上倾销的罪名,光伏产品基本丧失海外市场,唯一的办法便是出口转内销,譬如近年遍地开花的光伏电站。
政府一开会便说要扶持光伏企业走出困境,但仅限于口头支持,不但银行不愿掏一分钱的贷款,连行政审批的关隘都把守得严严实实。当欧美法院作出初裁,并且启动反倾销机制,对中国光伏产品征收最高250%的关税,国内所有与光伏发电挨着边儿的行业都如遭灭顶之灾,尤其是我们这种建造光伏电站的施工单位。
大多数工人不了解这些,他们不可能想象中国与欧美之间的贸易斗争直接影响他们年底能否给孩子买一件羽绒服,只能一边喝酒一边义愤填膺地抨击强占钓鱼岛的小日本。
“你们知道钓鱼岛在哪里吗?”我问道。
他们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含含糊糊地说:“听说,咱们围海那块儿往东三四百公里,就是日本的钓鱼岛。”
其实,他们说的是韩国的济州岛。
这边的业主终于暴露资金极度短缺的问题,他们拿资料审核说事,一天一天地拖着不肯验收,我们的工程款也就没下落。老刘一直在关注欧美倾销案的动向,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这也是他急着催我回来的原因。
我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他掐灭烟头,说:“咱们一直对他们太客气,这次来点硬的!”
平日里老刘绝对是一个正人君子,但万不得已之下,耍流氓撒泼也是一把好手。当地的那三个工人派上用场,他们回家纠集一帮亲朋好友专堵甲方的车辆,无论送菜的还是载人的,一律拦住不放行。而我带着工人将甲方堵在工地,拔了车钥匙也断了电,不打也不闹,老刘甚至在办公室里陪顾总经理抽烟喝茶打麻将。甲方那边的人打电话报警,派出所的民警一趟又一趟过来协调,反反复复七八趟之后,连派出所都不太愿意来了。
“刘总啊,咱们一码归一码,你先把咱们这里的生活用电给恢复了,怎么样?”顾总叼着烟,一边摸牌一边说道。
老刘却摇头道:“要不是一码归一码,咱们哥儿俩还会坐在一起吗?虽说你顾总是项目经理,但说到底还是给业主打工的,你把你该做的事情做了,我们绝不会为难你。”
顾总拍了拍老刘的肩膀,说:“我也是拿人俸禄,替人办事,咱们这大半年相处得这么融洽,你就不能念及一下兄弟情分?”
“兄弟情分?”老刘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你要是念及兄弟情分,还会不顾我们这几十号人的死活,到现在还压着不肯验收?我也不指望按合同拿到工程款,但我手下这几十号工人跑这鬼地方拼死拼活干了这么久,连工钱都拿不到,家乡父老乡亲是要戳我脊梁骨的!今天说到这里,我也不妨撂句狠话,如果这事不办好喽,今年春节我们就陪你在工地过年,谁也别回家!”
“你们还能把我绑在这里?”顾总不以为然。
老刘站起身来,将手里抓着的麻将牌一只一只地丢到桌上,说:“当然不会,我们这么多人都可以陪你回家过年,别说门牌号了,我们连你家门口那家益友超市卖几种烟都摸清了。”
顾总将信将疑地望着老刘,但老刘掏出一条香烟丢在桌上,他的狐疑立即被打消不少——那是一包将军牌香烟,顾总家乡的特产烟,五百元一条。
事实上,这包烟是我们的一个合伙人来工地看现场时留下的,刚好从重庆那边经过。至于“益友超市”,那也是顾总托老梁寄一个包裹回家时填写的地址,很多人都喜欢用家门口的某个地方作为收货地址。
我们再去忽悠甲方一个姓李的副总经理,他是业主老板的小舅子,全无施工管理的经验,不过是他姐夫安插监视顾总的耳目亲信而已。这种身份和背景的人,要么是奸邪小人,要么是自大白痴,总而言之,扮演着“猪一样的队友”的角色。
趁顾总不在,老刘私下对他说:“我们只是想早点通过验收,安心回家过年,明年再来争取后面的二期三期,目前不会急着催要拖欠的工程。”
“怎么可能,你们年底总要支付工人工资吧?”
老刘笑道:“咱们这个工程,靠我一个人垫资肯定不现实,合伙人多着呢,目前在做的工地也不是两三个,这年头哪只兔子没有几个窝。”
李副经理皱起眉头,疑惑地说:“那老顾怎么一直不同意验收?”
老刘看了看外面,凑到李副经理耳边故作神秘地说:“当然是想要捞油水回扣!顾总现在不肯验收又提不出整改要求,我就不能解散工程队,工人的工资就得照算,到时候还是要算到你姐夫头上。如果我们现在拿几万块钱孝敬顾总,他还会继续刁难我们吗?”
“他伸手要钱了?”李副经理顿时来了精神,他一直伺机找顾总的茬。
老刘意味深长地笑:“那倒没有,李总您懂我的为人,不可能随便冤枉别人。不过他似乎有过这样的暗示,我假装没领会而已,顾总和您不一样,您是董事长的人,他却是一个打游击的,不可能把这里当自己家,能多捞这样一笔,他干嘛不捞?”
李副经理若有所思地点头,而我在旁边敲边鼓道:“李总您想一想,他平时呆在工地,身上没有几张现金,为什么他总是抽高档香烟,您却只抽这个?”
李副经理看了看自己手边的红塔山,不免有些羞赧。
老刘说:“我工地差不多五十号工人是按天数算工资的,不论干不干活,平均一天就是七千多块,您可以替董事长算一下停工一个月的损失,这些钱都是要算在你们头上的。”
李副经理的双眼斜瞟着上方,大概在心算,最终他没有将结果说出来,只是拍了拍桌子,说:“这个老顾也太不像话了!”
没过多久,甲方项目部不堪其扰,终于着手验收我们已经完成的工程。老刘也暂缓施压,一直放风说今年不催要工程款,随时准备从工地撤人。顾总显然明白老刘在中间挑拨了,但他拿我们没有办法,忠臣再忠也要保饭碗,何况他本来干的就是故意拖欠的缺德事。
民间自古流传着一种故事,说有一位猎人进山打猎,准备捕杀一头野兽时决定饶它一命,不久之后他落难之际那头野兽从天而降,舍命救恩主。但现实版本并非如此,而是猎人挪开利刃的一瞬间,猛兽高高跃起,锋利的爪子插进猎人的喉咙,从喉管一直撕到前列腺。
“你不仁,我不义,不要在佛堂之外相信以德报怨之类的鬼话。”这是老刘对我和小孟的教诲,其他年长的工友们表示赞同。
验收签字的第二天,业主总部办公室有人过来,我们的工人挤满整个甲方项目部的办公室,摔门拍桌子地催要工程款,把一个女文员吓得躲在角落里哭。业主试图花钱请了一帮地痞过来摆平,但尚未进入戈壁滩,便被我们后来雇的本地籍工人拦了下来,还有几个愣头愣脑的家伙刚到工地就被几十根铁锹短棍吓了回去。
李副经理对我们的出尔反尔非常不满,叫嚣着要报警,小孟直接将自己的手机往他面前一丢,说:“我已经替你打过110了,要不你再拨一次?”
顾总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只是斜眼看着李副经理,轻蔑地笑。
我拿着一大把小锁,将甲方和监理的办公桌抽屉和资料柜都挂了锁,但挂到那个女文员那张办公桌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她的抽屉里摆着一只玻璃罐子,里面装着数百只五颜六色的许愿星,而她的桌角还有许多未完成的折纸。
我忽然想起来,凌一尧也曾经为我折过这个东西。
我像一个张牙舞爪的孩子被大人狠狠地扇了一耳光,陡然发现自己失态时的丑陋,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曾经那个善良的温和的喜欢恶作剧从来不忍心伤害别人的吕钦扬哪里去了?这个一脸狰狞拍桌挂锁满口脏话的吕钦扬又是从哪里来的?
我没有锁那个女文员的抽屉,默默地走出那间拥挤的办公室。
这件事情闹得很大,老刘一边和甲方商谈,一边组织吊车和拖车,万一商谈不出结果,就将甲方仓库里价值数百万的电缆拖走。若是以前,电力企业的老板财大气粗后台硬,谁都不敢招惹,但现在谁根本不愿意趟这个浑水,说不准就会招上很多祸事,尤其是年底涉及拖欠民工工资的话题。
在地方政府的斡旋下,业主终于同意协商解决,按照4:3:3的方式分批支付工程款,也就是说,我们今年可以拿到四成的工程款。与原先的合同相比,这个比例已经打了折扣,但在眼下这个行情,能够让大家拿钱回家过年已经是天大的惊喜了。
而那些提前解散工人的施工单位只能干瞪眼,这就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队伍里的每一个人都欢欣鼓舞,我也不例外,与众人痛痛快快地大醉一场。这种感觉就像被疯狗追咬小半生,狼狈不堪地逃窜,终于有一天操起一块板砖将它打跑,那条疯狗便是贫穷。这份喜悦不知该与谁分享,于是,我开始思念那个平日里不敢多想的人,凌一尧。
踌躇许久以后,我终于鼓起勇气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她听到我的声音一下子愣住了,叫我稍等一会儿,然后跑回房间接听。
我说:“没想到你这个南京号码还通着。”
她说:“我每个月只交一点钱维持不停机,可惜一直没人联系这个号,这几天还在想着把这个号停掉算了。”
我愣了一下:“等我的?”
她没有说话,不肯定也不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