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帝都血泪
1202年,在罗马教皇的鼓动下,法国人组织了四万人的大军南下意大利,准备租用威尼斯人的船只远征埃及。十字军怀着无比狂热的宗教情怀,打算在攻占埃及后一举夺回圣城耶路撒冷。但可笑的是,这群战士才刚刚抵达地中海的岸边,就遇到了一个束手无策的难题:路费。
威尼斯人开出的船只租金对十字军来说是个永远无法凑够的天价。在谈判和谴责全部失败的情况下,威尼斯人自己提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建议:我们可以让你们登船,但是进攻的目标要由我们来决定。
于是这些号称圣战到底的十字军一夜之间就成了威尼斯商人的雇佣兵。在威尼斯共和国年过八十的盲眼总督恩里克·丹多洛的怂恿下,这些头脑简单精力旺盛的十字军先是袭击了匈牙利的一座海港城市,随后便进军君士坦丁堡。
君士坦丁堡地处欧亚交界处,每日都吞吐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海量货物。威尼斯人一直都想要从这凡人甚至根本无法想象的巨大商业利益中分一杯羹。
而现在,他们有了一帮不要钱的打手。老谋深算的恩里克只是动了动嘴皮,十字军战士们便替他完成了所有威尼斯人都梦寐以求的愿望。
“那时我刚十五岁……”老者说得太激动,以至于引发了一连串猛烈的咳嗽。他赶紧喝了一口清水,歇了歇才继续说:“以前我一直觉得十字军是我们基督徒的骄傲,是被我主赐福的英勇战士,是穆斯林的噩梦。我的老师告诉我,当耶路撒冷回到基督徒的怀抱时,帝国的每个人都为之欣喜。而当圣城再次沦陷时,我们也都曾为之啜泣。”
“直到那一天,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1204年4月13日。因为无能的皇帝无法满足他们贪婪的欲望,十字军直接攻进了城里。”
“我还记得父母慌乱地收拾着行李,记得门外街道上人们的惊叫。烈火从狄奥多西城墙一直烧到了大竞技场。四个十字军砸开了我家的大门,将长矛直接刺进我父亲的肚子……”
“这些强盗把我家翻了个遍,将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堆在门口。之后他们怀疑我父亲将金币吞进了肚子,所以干脆剖开他的肚子,掏出他的内脏翻找……”
听到这里时,米娅惊叫着捂住了自己的嘴。
“小姑娘,当时我的表情和你一模一样,是的。当他们发现搜寻无果之后,又将目光盯上了我的其他家人。他们就在我的面前轮番侮辱了我母亲和姐姐……这些毫无良知可言的恶魔用沾着我父亲鲜血的手将她们死死按住,姐姐的衣服上蹭满了他们鲜红的手掌印!”
“我不顾一切地向他们冲去,结果被狠狠踢了一脚,脑袋又撞到了一个硬东西,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在暮色中醒来时,发现后脑勺的血流满了整个后背,早已凝结成块。我家人的尸体被随意丢弃在庭院里,那惨状我根本不敢去看。我又饿又晕,挣扎着走到街上,看见的是满街的尸体,在很多小巷里鲜血甚至淹没了我的半个小腿……”
“十字军的骑兵从我面前经过,他们也许见我浑身脏兮兮的又是个孩子,所以没有理我。而我则借着火把的光,看见那些马匹的肚子都是血红色的。三五成群、喝得烂醉的十字军在街头肆意游荡,他们的笑声在一片死寂的街道上回荡。”
“就连修道院的修女都被贱淫,你们能相信吗?君士坦丁堡几百年间数次击退来袭的穆斯林,就连上帝之鞭阿提拉见到我们的城墙后也立刻哀叹着调转马头离去。而这一次我们竟然遭到了同是耶稣子民的背叛!”
“也许法国人有他们的理由,他们可以说是我们无能而又短命的皇帝背誓在先。可是平民有什么罪?修女有什么罪?”
“三天后,终于传来了终止劫掠的命令,而此时的城中早已经是狼藉一片。一个留着大胡子的法国人让我帮着抬尸体,我看见公共浴室里的水池被染成了红色,看见贵族尸体上戴戒指的手指被切断,还看见了十字军抢夺来的财宝——那财宝多到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宽阔大厅都无法装下。”
“那天夜里,他们又命令我去当侍童,在宴会上斟酒。”
“我身边的每个人都在笑。十字军在笑,因为这些抢夺来的财宝是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威尼斯人也在笑,因为他们从此可以垄断东方的商业;我看见那个抓我干活的大胡子笑得最厉害,因为大家准备拥戴他当新帝国的皇帝。在那充满欢笑的宴会上,我却听到了一阵呜咽的风声,那是君士坦丁堡的哭泣。”
“我们罗马人居然让一个蛮族当了皇帝!帝国的明珠居然戴在了野兽的头上!”
“他们甚至连最粗浅的文字都读不懂!他们任命的税务官拿着手下人呈上来的报告手札,还需要让旁人替他念一遍!”
“他们用野蛮的日耳曼习惯法凌驾于我们使用了七百年的查士丁尼法典之上,还鼓励司法决斗、血亲复仇这样荒诞无理的民间行为。那些自称为执法者的人,事实上只知道一种惩罚手段,那就是死刑。”
这话说的让杰森三人都有些汗颜。弗雷泽大致询问了一下查士丁尼法典的内容,老者解释说在东罗马帝国统治时期,对于民间的经济纠纷制定了十分详尽的赔偿条例。
他们回想起在西欧的所见所闻,民众受到不公正待遇时似乎只能排着队去领主的大厅里告状。若是碰上米娅的父亲这种比较仁慈的领主,或许会自掏腰包补偿农民以换取几声赞美之辞,但恐怕大多数领主都会简单粗暴地将他自己认为有罪的一方夹在刑具上就算完事。
这样的区别,或许真的只能解释为文明的高低程度吧!
沉默了一阵后,弗雷泽问道:“老先生,听您这样的口才和谈吐,以前家里恐怕也是个贵族吧?”
老者叹了口气:“唉,我父亲和伯父都曾担任过帝国的传令官。虽然不堪回首,但这条舌头也许是他们给我留下的唯一有用的东西了……”
米娅问:“老先生,你每天就在这些大街小巷里给民众演讲么?”
“是。”老者说,“除了唤醒年轻一代对我们祖先的记忆,让他们明白他们不是这个城市里的二等公民,理应活得更有尊严以外,我这具腐朽的躯体还能干点别的什么呢?”
“您现在以什么为生?”杰森问。
“我在狄奥多西港附近打扫公共厕所。”
老者说这话时,表情很平淡,但杰森三人的心里却像听到了教堂的钟鸣一般震撼。
狄奥多西港,那是水手最为密集的区域,那里的厕所绝对是整个城市最为肮脏的地方。
一个年过六旬的、在他人眼中跟乞丐差不多的老者,却凭借着幼时贵族家教的记忆残片,以一己之力传播着明显远高于他自身利益的理想!
虽然老者的言辞中有些偏颇之处,对罗马人之外的种族带着不小的偏见,但杰森依旧对他肃然起敬。
这个世界有千千万万个现实主义者,他们逆来顺受,还用尖刻的言辞嘲弄着偶尔出现的理想主义者。他们将一句“不是社会适应你,而是你去适应这个社会”当做至理名言,而且还以为这是自己成熟、懂事、圆滑、世故的象征。殊不知就在他们沾沾自喜的同时,理想主义者已经看到了这个世界的不公平,并致力于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
人们记住的是不自由毋宁死的列奥尼达斯、斯巴达克斯,记住的是反抗暴政并逼迫约翰王签署《大宪章》的那些男爵们,记住的是带领民众逃离埃及人奴役的摩西,记住的是所有将自己置身于风口浪尖去为那些蛆虫般的凡人谋福祉的伟大人物!
当然,杰森此刻还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策马离去前落寞的目光早已深深铭刻在杰森的心中,他剑柄上琥珀的光芒虽已熄灭,但远去的黑色背影却散发出越来越闪亮的神圣光芒……
“故事已经讲完了。”老者亲切地微笑着,拄着拐杖颤巍巍站起来。他对米娅说:“感谢你的手帕,小姑娘。我回去会把它洗干净的,明天给你送过来。”
米娅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只点了点头。弗雷泽打算上前搀扶他,老者摆摆手说:“我自己能走,还好他们没有打断我的腿。感谢你们的酒,也感谢你们能听完我这个老家伙的唠叨。明天我也许要考虑换个地方演说了,不知道教堂附近怎么样……”
老者自言自语的嘟囔着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门外。若不是亲眼所见,杰森很难将这个佝偻的背影和刚才激昂的言辞联系起来。
沉默良久后,杰森率先说道:“好吧……至少这是一个波澜壮阔的故事,不枉那些银币。弗雷泽,或许你能以此创作出新的作品出来?”
弗雷泽却一反常态地沉思着,隔了半晌才喃喃说道:“今天我才感觉到,我之前的那些作品是多么的粗俗和没有格调,我真想把它们一把火烧掉。”
“你根本就没有把手稿带在身上,怎么烧?”杰森说。
“这是个比喻,比喻懂吗?”弗雷泽说,随后明白杰森是在调侃,终于还是笑了起来。
“现在干嘛?”米娅问。
“回去睡觉!”杰森说。
“米娅,我可不可以去你的房间和你聊些……”弗雷泽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行!”米娅一口回绝。
三人相约稍晚些的时候出门逛逛,于是各自回屋,似乎发生在这巷中酒馆的喧闹已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