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亲恩凉
第38章亲恩凉靖宣四年二月末,御史大夫柳渊弹劾翰林学士安陵青翎代帝年前所拟的“罪己诏”托文字晦了帝君名讳,其意在詈主——“……皆因朕功不德,政治未协,大小臣工弗能恪共职业,以致天火怒降,灾华示儆。……”诏内火华分离,隐射将君主乃至国土分为两段,居心叵测,昭然若揭。
天烨竟纳柳渊的谏言,照大不敬律斩立决,因安陵青翎为父亲的弟弟,故额外开恩,只判了青翎府中凡男子十六岁以上者立斩,十五岁以下男子发给朝中功臣家作奴仆,女子则充做官婢。
此旨一颁,朝野哗然。
父亲没有上奏求情,倒有平素与青翎叔父相交甚好的几名官吏上奏请皇上明察,但皆被革职查办。
如是,朝中诸官见圣意已决,再无人上书。
我无暇去顾父亲的疏冷,忆起那晚,吟芩所说,在初春的午后,生生的汗湿了衣襟。
源于,安陵青翎正是堂兄安陵涵之父。
天烨果真没有放过他,在姐姐薨后半年,叔父一家付出了血的代价。
纵是知道“后宫不得干预朝政”,我仍执念去昭阳宫面圣求情,却被吟芩阻了,让我不为自己,亦要为相府百余口着想,此去,不过是枉把相府推上了不辩之地,于叔父一家未必能得转圜。
跌坐椅上,心内犹如压了千斤石头般,虽痛,但敌不上无力的窒息。
叔母早逝,叔父仅一个女儿,名唤忆晴,堂妹从小就有哮症,如今充作官婢,她的身子又怎禁得起,遂唤了吟芩去探听消息,到底忆晴被发往何处,也好早做打算,毕竟这是叔父一家仅剩的血脉,既然没有办法阻止叔父的刑罚,身处宫中,我所能做的,仅是尽我所能,去护得他一息的子女,如此而已。
二月的最后一天,青翎叔父及我年过十五岁的两位堂兄即被押往刑场行了刑。但,三堂兄安陵涵却并不在其中,听说,叔父出事当日,三堂兄不在府内,才逃过一劫。可,朝廷另下一旨通缉令,一旦追捕归案,就地问斩。
彼时的我,再不问世事,亦知道,叔父的事或许更是预警,昭示着西周第一家族,安陵氏的荣辉已从顶绚处渐渐敛去光华。
当正午的炽阳射进沁颜阁内殿时,我手心洇出冰冷的细汗,木然地坐于内殿。
早起时,传下太后颁的一道懿旨,特恩准丞相进宫探望我康复痊愈的身子。
只是,这一次的相见,却让我不知道如何面对。
半年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已让我看到,自己的父亲,是怎样让女儿无言以对。
我至亲的人,亲自教我领会了人世的无情淡漠,为了所谓的西周权相的位置,到底要牺牲多少人,泯灭多少情,才能维系?
“娘娘,丞相奉了懿旨,入宫探望娘娘,现在阁外候着。”萱滢禀道。
我吁出一口气,道:
“传。”
我在梨花木椅上坐了,云母屏风分隔其间,屏心描绘四季美人图,内中的美人,虚浮地,没有任何生气,后宫中的女子到最后,也都会如此吧。别人看得到你的美,而你能看到的,仅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蹉跎后的心如死灰。
“臣安陵青翦参见昭仪娘娘。”
我的父亲,当朝权相,在屏风的那端对我行礼叩拜,而他的女儿,端坐着接受他的礼拜,恍如一尊没有表情的雕像。
未让萱滢奉茶,也未让父亲坐下,我只淡淡道:
“请起。”
语调平静,不辨喜忧,转对萱滢:
“你且出去,没有本宫的召唤,不得进殿。”
她喏声退下,关上殿门。
我凝着屏风后父亲隐约的身影,看不清他鬓边是否又添了几许白发,半年来积蓄着的关切慰问临到启唇,被睿嫦、叔父的死哽在喉,再出不得声。
“娘娘身子可大安了?”
父亲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了不同于往日的恭谨,语气却平和得似乎叔父的事未曾发生。
那是经过多少年的锤炼才能达到的境界呢?我不知道,只知道,再启唇时,我带了些许的颤音:
“本宫已然痊愈,父亲挂心了。”
“臣恭贺娘娘玉体康和!”
他复又行礼,而我却按捺不住情绪,冷冷道:
“恭贺?今时今日,怎当得恭贺二字?”
“臣以为,前朝之事,并非娘娘该牵念的。娘娘如今位居昭仪,心下牵念的,仅应是皇上一人。”
“父亲果然大义。”未待他应话,我又道,“所以,只要君心大悦,父亲相位稳居,其他又有什么重要呢?”
“请娘娘慎言!忤逆之臣,岂能因族姓而姑息?”
“父亲!女儿想知道,在您心里,什么才是值得一言的?只要安陵氏权倾西周,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我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咄咄地道,说到最后一句,已带了哽音。“是吗?”
“臣的苦心难道在娘娘眼里就是如此不堪吗?!”
我执起丝帕捂唇,不让泣声明显溢出,但,泪终是溅落,该是这半年的压抑吧,所有的痛与苦一起在这个初春的午后,齐齐漫了上来,再抑不住,也不想抑住。
“请恕臣僭越,娘娘可知,当初臣为何替娘娘取名里放这个‘宸’吗?”
我不语,眸前湮的雾气让我只看到屏风上的姹紫嫣红化为一片斑斓的靡靡。
“星陨崩雨,紫微宫耀。宸极方盛,彼岸龙潜。”父亲缓缓叙述着,语声里竟掩不住一丝激昂,“娘娘出生的那晚,星陨雨落,府内忽来一相士,只对李管家说了这八字,并道娘娘之命贵不可言,如以宸为名,必为贵胄凤仪。相士之言固不可信,星相异变却实属不平常,臣虽知‘宸’字乃帝君所指,但,非此字,亦不足予娘娘为名。”
原来如此,可父亲,你又可否知道,自女儿入宫,天烨何曾一日唤过女儿之名,均是以位份相称,女儿虽未曾对人提及,但亦知道,他心里必对这字是厌烦、鄙夷的。
又忆起北溟最后那晚,形似疯癫的老人口中所说“宸极方盛,彼岸龙潜,亲弑至爱,血祭孽缘!”这十六字与父亲所说的八字甚为接近,但意思截然不同。
“难道父亲真以为女儿可以为那人中之凤?姐姐都未能岂及之事,女儿难道就能做到?”艰难的启唇,语意苍涩,一如心底的隐痛。
“娘娘与先贵妃本相似处甚少,又何来比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