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艰难的抉择
良久,现场鸦雀无声,京兆尹梁文杰也没打算驱逐围观百姓,高声喊道:“战士们,就在刚刚,十万流民到达了城门外。他们不是敌人,时值战乱,这些人苦于无粮。只能来到京城祈求朝廷庇佑。我们的任务就是将这些人规矩起来,非必要不要伤人。但因为鱼龙混杂,倘若有不守规矩不听话的人,大可以下狠手教训。听懂了吗?”“是!”
上千名官兵在夜间齐声应答,气势恢宏,这下周围百姓就算没醒,也该被叫醒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东方露出了鱼肚皮,郑国安从高处发现,其他城门已经陆续走出了不少官兵先行在外面维持秩序,巡防营与禁军都有出动。在梁文杰的身边,郑子荣也认出了周陵城的督军。想想也是,如果主城门打开,十万流民蜂拥而至,那么多少官兵也挡不住。这个时候,外面一定有人在杀人立威了。
良久,梁文杰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深呼一口气,大喊:“开城门!”
大门一开,声音顿时嘈杂了起来,十万流民乱糟糟地喊冤,饶是郑家兄弟站得远,也不禁吓了一跳。由于男丁大多被抓走充军,队伍里大多是妇女儿童,老弱病残,他们高声求人,生怕里面的官老爷们听不见。
梁文杰拍了拍手,身边的士兵分批出城,开始镇压管制流民。梁文杰喃喃自语:“干活吧。”
十万流民从何而来?西周虽然已经建国多年,但边境贫瘠一直是个待解决的问题,朝廷疏于管理,连年战乱不断,粮食产量急剧下降。再加上今年大战开启,西周不可能像南顺一样搞士子纳粮这一套,只能提高百姓的赋税,让原本就过得不富裕的边境平民雪上加霜。
上一次姬无双御驾亲征时,战损本就不小,短短几年,一代人根本填不上兵源的窟窿。为了在西门关前集结大量部队,有些地方甚至强制征兵入伍,原本劳动力就稀缺,这样一来,更加无人种地挣钱养家。
妇女、儿童、老人生活变得越来越艰难,要命的是,家中的青壮年一去不归。战场上本就九死一生,更何况是西门关这种瞩目的大战,对上的还是当世军神李凌霄,他们越发的绝望,乱世之下只能抱团取暖。
此时有领头人振臂一回:“我们往京城走,朝廷不会不管我们的。”不少人纷纷响应,就开始了大迁徙。一个村子如此,上百几千个村子都是如此。人越来越多,最终发展到数十万之众。西周是中原最大的国家,地缘辽阔,这么多人也行动缓慢。上一个冬天,冻死饿死了一大批人,最终留下这十万多人,都是命大活下来的。沿途官员也想管,但毕竟人数太多,管不过来,朝廷又忙着为打仗做准备,所以没能重视此事。不知不觉,还真让流民来到了京城门口。现在官老爷们开始头疼了。
以上,便是近几天上官布行主办报纸的内容。流民临京城的当天,李南星与雷鸣远就忙了起来。一方面,报纸不能停,另一方面开始筹款捐粮,他们与众多商户一样,在城外搭起了一个粥篷,为流民施粥,略尽绵薄之力。但数量实在太多了,生病者又不计其数,所以起到的作用杯水车薪。
文莹姑娘带着郑家兄弟、上官元香与雷鸣远在城外施粥。李南星则与韩越商量新报的事情。数量如此庞大的流民,他们也没想到真的会来到京城脚下,可见上层管理者的疏忽。李南星问:“韩老师,你写了流民形成的原因,到底是想将舆论往什么方向上引?”
“流民的形成与战乱有关,我要用文章唤起西周的国民之心。”
来到西周后,韩越的才华尽情发挥,他当年弃官教书,就是因为讨厌当权者对其的约束,如今一展抱负,颇有酣畅淋漓之感。虽然如今看不出什么,但李南星知道,此人在下棋,棋子一个个摆在棋盘上,待大龙成形时,就是西周皇帝头疼之日。迟钝如文莹姑娘,都觉得最近民众被报纸舆论忽悠的有些过头了。
韩越接着说:“我要让民众可怜难民,同情难民,并因为自己过于支持战争而产生了愧疚质感。”
罗天临是李南星的贴身保镖,他也没跟着去施粥,想了解韩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他看来,民众越发同情流民,当权者对流民就越好处理,这还谈何阻碍战争?罗三刀问:“然后呢?”
“然后,便是最后一步棋了,务求一击毙命”韩越露出了狡猾的笑容:“我要让这十万人进城。”
李南星倒吸一口冷气,作为曾经的掌权者,他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十万陌生人进城,无论你之前如何支持战争支持朝廷,不出三日,必定会民怨沸腾。这些人无拘无束,在城外统一管制尚且勉强,一旦在城内扎根于大街小巷,可就乱套了。
“不可能,即便是何为安,也不会这么做的”罗天临当即否认:“何为安做了这么多年军机大臣,最懂的就是上位者如何治理下位者,怎么会范这么愚蠢的错误?”
“事在人为,”韩越拿起笔继续写文章:“罗大哥信不过我,慢慢看就是了。”
周陵城外,由于难民实在太多,官兵管制的也只是马马虎虎。像上官布行这样主动施粥的商家还有不少,但没有多余的官兵拨给你,只能自己维持秩序。郑家兄弟就是被文莹姑娘抓来的壮丁,他们虽然年龄小,但习武之人身体结实,出手教训一些饥饿的流氓无赖问题不大。就这样,大批大批的人勉强自觉排队领粥。
上官元香办事能力很强,她与雷鸣远配合,不一会就将粥棚打理地井然有序。然而放了一会儿粥后,他们发现来排队的人没有少,反而越来越多。
郑国安出去了一圈,回来说道:“咱们家的粥比其他家的稠,所以渐渐的都来我们这里了。”
“欺人太甚,这不是消灭大户吗?”文莹姑娘张嘴便骂,他们的存粮有限,如今市场上的粮价都快近百两了,再有钱也不够用:“你哥呢?快让他从后面把人拦住,咱们的粥得限额了。”
郑国安耸耸肩,他也不知道哥哥在哪里。
实际上,郑子荣一直在粥棚附近维持秩序,但是人太多了,他有心无力。人群中,只见一个小女孩浑身脏兮兮的,手中拿着一个破碗,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即便她老老实实去排队,也总有人穿插在她的前面。小女儿孤苦伶仃,最终一粒米也没得到。良久,她实在饿极了,从口袋中拿出了一样东西,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郑子荣看不下去,走上前夺过小女孩手中的东西,发现不过是一坨“观音土”,对方竟然还当宝贝似的藏起来。观音土在饥荒时期会被饥民当成食物充饥,吃下暂时解除饥饿感,少量吃不致命;但要命的是难以排便,尽管不会饿肚子,吃多了会因肚胀而死。
“这种破东西,你藏什么!吐出来!”郑子荣说着就去扒小女孩儿的嘴,小女孩被吓坏了,没有反抗,将口中的土全部吐出,然后瑟缩在地上,生怕郑子荣打她。
郑子荣将手中的观音土扔得远远的,发现小女孩的眼睛仍然直勾勾的看向那边,他骂道:“我问你呢,这种破东西,你惦记个什么劲!”
“那是……那是娘亲留给我的,她没舍得吃,饿死了……”小女孩儿摸了摸眼睛,实际上她早就没有什么眼泪了:“我不想扔。”
“你娘不是不舍得,她是吃不下,撑死的!”郑子荣恼怒的拉起小女孩儿的衣领,走向上官家的粥棚,自己却不争气的红了眼圈:“你们这些人,怎么不全去死呢?何苦受这份罪……”
文莹姑娘终于知道郑子荣去哪里了,当她看见郑子荣带来一个小女孩儿后,就猜到了事情的经过。郑家兄弟的性格不同,弟弟比较直率,因为崇拜李南星,所以基本上唯命是从。而哥哥多愁善感,总会想得多一些。
文莹姑娘盛了一碗粥给女孩儿,她没有丝毫戒心,狼吞虎咽的喝下去,然后眼巴巴地又看向大锅。郑子荣厉声说:“不能再吃了,你之前吞过观音土,对饥饱没概念,等过了今天再进食。”
小女孩儿似懂非懂,她一路流浪,根本不懂一顿吃多少的概念,只要有吃的就玩命的吃,因为下一顿不知还有没有。上官元香见到这一幕,暗暗感叹一声,差人将小女孩领到旁边歇息,小声说道:“你们的事情,我不该管,但收了她,肯定是越界了。即便是驸马在这也不行。”
文莹姑娘向来仇富,对穷人更有好感。但在此事上,她也不敢马虎:“子荣,我们现在做的事,一不小心全员都掉脑袋,此事……”
郑子荣仿佛下了什么决心,说道:“文莹姐,元香姐,你们帮我将她带进城,我亲自与公子解释。若是公子不肯,我亲自杀了她,以绝后患。”
此话一出,场面顿时冷了下来。没人知道这位十四岁的少年在想什么,但是有一点她们都知道,这场见面,谁都不想错过。
周陵城内,李南星正在遭遇当领导者以来的最大危机。那个叫郑子荣的十四岁少年跪在他的面前,将刀解下双手托住。而郑子荣的旁边,是一个从十万难民中带回来的小姑娘,骨瘦如柴,本应该一脸惊恐的她,似乎早就对生死没了概念,留下的只是对现状的迷茫。
据郑子荣所说,小姑娘家破人亡,抢不上饭,只能吃观音土过活。他实在于心不忍,觉得要么救了她,要么杀了她,否则留在世上白白受苦。至于是救是杀,因为此时身在周国身份特殊,所以来请李南星做定夺。
这是在给自己出难题啊,李南星看向其他的旁观者。因为逐渐买不起粮食,上官布行已经将粥棚撤掉,所有忙碌的人都闲了下来,基本上都留在屋里看热闹。雷鸣远自诩不会掺和他们的事情,此时却也出现在这里。很显然,只要是李南星领导下的人,都想看看自家顶梁柱会对此事作何抉择。
李南星摇摇头,问郑子荣:“子荣,你跟我多久了?”
“回公子,从第一次见面起到现在,不到一年”郑子荣严肃地说:“虽然时间短,但子荣对公子的尊敬与佩服超过世上任何一人,公子现在要我自尽,我绝不犹豫。”
“要不要这么狠”李南星被气笑了:“我是想说,我们认识这么久,可曾让你跪着说话?”
郑子荣坚持跪着,说道:“公子,子荣情知如今我们所做之事非同小可,走错一步可能全军覆灭,所以也明白今日子荣的要求有多么无理。子荣既然心中有愧,自然不敢起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李南星说道:“既然你选择面对这一切,那就更应该拿出男儿的骨气。”
郑子荣一听这话,有些犹豫,但还迟迟没有动作。韩越在旁边应和:“子荣,你若坚持跪着,那么殿下无论做什么抉择,都会受你这一跪影响。你若真的遵从殿下,暂且先站起来吧。”
韩越虽然年龄不大,但毕竟是孩子们的老师,平日里备受尊崇。只见郑子荣缓缓站起,同时也拉起了一旁的小女孩儿。女孩儿身体瘦弱,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能将他放倒似的,其他人连忙找来一把椅子让她坐下。李南星才迟迟开口问:“子荣,聊一聊吧,所有人都看着,我洗耳恭听。”
“流民到达周陵城前日,子荣便与弟弟有一番争论,子荣觉得,像梁文广这样的好官落此下场实在可惜”郑子荣接着说:“十万流民临城,公子说若是梁文广没有停职,一定会将这些人处理的更好。我于是在想,前线壮士打仗,两方百姓何辜?”
李南星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
“公子,子荣不知道这种可怜敌人的恻隐之心是对是错,所以想找公子帮忙做个判断”郑子荣看向那个小女孩:“若是对,我便冒险救她,即便会置我们于险境,我依然要救;若是错,我便杀了她,从此视周国人如草芥,杀他们绝不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