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拿得起放不下的欧洲史(下)》(2)
铁血共和
罗马人民如愿以偿,赶走了傲慢者塔克文,迎来了欧洲版本的共和元年。这一年,是公元前509年。
按照西方史观对中国历史的划分习惯,我们不妨也从这一年开始,为古罗马加上时间纪年,以证明从此古罗马进入信史时代。实际上,这也是很多西方学者对待古罗马历史的通用做法。之前我们提到过公元前387年的高卢人对罗马城的洗劫,按照西方历史学家的结论,大部分早期古罗马历史记录,都被毁于那场罗马城的浩劫之中。
共和元年的开端,是布鲁特斯与失去妻子的克拉提乌斯一起成为罗马执政官。此后的克拉提乌斯很快下野,布鲁特斯则长期以来被视为共和国的开国先驱。
王政时代的政治体制惯性,使得在共和国范围内,妄图复辟王权的大有人在。其中居然也包括了布鲁特斯的两个儿子,不徇私情的布鲁特斯,用束棒杖毙了自己的两个儿子。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捍卫了新生的共和国政体。不仅如此,在同王权复辟势力的军事作战中,布鲁特斯本人身先士卒。他的最后一滴血,也用来献祭了尚处于稚嫩期的民主共和。
正因为如此,后来共和国教育体制下,很多贵族在少年时代就熟读布鲁特斯的共和誓言(theoathofbrutus);也正因为如此,布鲁特斯的后裔布鲁图斯,才始终以自己的血统为傲。当时在刺杀恺撒的行动之前,被很多人当作共和派的一种精神象征。布鲁图斯手刃恺撒,是当时的罗马共和派贵族们最想看到的一种结局。
总而言之,布鲁特斯的努力,的确为罗马共和国的创建开了一个好头。
被崛起的罗马
政治体制被确立和被捍卫,这只是古罗马称霸地中海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实际上,政治体制之下,贵族与平民的矛盾依然存在。王权虽然从罗马城消失殆尽,但依然无法改变贵族对于平民的种种特权。这样的矛盾始终存在,最终导致了保民官这一职务的出现,并且也催生了古代欧洲第一部成文法典的出台——十二铜表法(twelvetables)。《十二铜表法》以立法的形式,规定了古罗马公民范围内量刑定罪的标准,无论贵族和平民,都必须依法办事,违法必究。看起来一视同仁,实际上这俨然是针对贵族对平民滥用私刑、私设公堂的一种有效约束,是一种时代的进步。
罗马共和国的《十二铜表法》以及东罗马帝国巅峰时期的《查士丁尼法典》,这两部法典跨越千年,薪火相传,极大影响了近现代西方法律的诞生与规范。
对外,小小共和国虽然能够横行拉丁姆,但放眼当时的整个地中海,用蕞尔小邦都不足以形容当时的罗马城之渺小。不过俗话讲,出头的椽子先烂,我们索性反过来考虑这件事情:正是因为当时古罗马以及整个亚平宁半岛的默默无闻,才让当时的波斯帝国对于起兵西向感到兴味索然。波斯人最远也只是试探性地敲打了一下古希腊而已。在希波战争打得如火如荼的当口,罗马人反而为自己赢得了一个和平发展的重要战略机遇期,从而迅速壮大了自己的力量,为接下来整个地中海地区争霸积蓄了强大的势能。
历史选择了罗马人,他们也没有浪费这样的好机会。
鸟瞰当时的亚平宁半岛,罗马人只是偏安于拉丁姆一隅。在半岛北部,尚有强大的山南高卢;拉丁姆周边,一直和罗马人相爱相杀的伊特鲁里亚人,他们对罗马人的敌意不减;中南亚平宁地区,原住民萨莫奈人(samnites),他们是萨宾人中的一支,对于罗马人有着不可言说的警惕心;半岛南端以及西西里岛,则盘踞着希腊人的诸城邦,这些城邦充分继承和发扬了希腊本土诸小国的高贵冷艳——跟穷人比有钱,跟有钱的比有文化,跟有文化的比民主,跟民主的比枪杆子。总之,古希腊天下第一,爱咋地咋地。当然,除了这些大股势力,亚平宁半岛的群山中,还有大量的意大利土著,他们生活在地中海气候的深山老林中,手中拿着梭镖和弓箭,苦苦等待着文明社会的第一缕阳光。
所有这一切,都让罗马人感到孤立无援。
严格意义上讲,早期古罗马并不能算是海洋文明,而且跟商业也八竿子打不着。虽然“意大利岛”是一个地中海海域的孤立存在不假,但早期古罗马更加像是一个不断壮大的农耕文明。从这一点上讲,倒是跟早期的华夏文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两者都是从一个弱小的存在一点一点壮大,不断蚕食周边土地与人口,只要是吃到嘴里的,就不肯轻易吐出来。只要是不肯轻易吐出来的,就能有办法慢慢消化掉。最后的美好图景,就是普天下人人争做罗马人,周边民族跟罗马人两军对垒的时候,甚至会对自己的非罗马人身份感到耻辱和沮丧。
所以相对于我们前文所讲的亚历山大东征,又或者是波斯帝国的急速扩张,罗马人对于亚平宁半岛以及后来地中海的拓展,显得慢条斯理,速度迟缓。在更多的时候,罗马人采取的战法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暂时练内功,练好了再打。又或者说,当罗马人发现你的优点之后,他会先学习研究你的优点,卧薪尝胆,胡服骑射,最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就像极了班级里面两个小朋友打架,两个人剑拔弩张,大打出手。但其中一个小朋友不管吃亏占便宜,他总是会在适当的时候喊一句:先回去听课,有种“放学之后在学校后边的沙石场等着我”的意思。这样的孩子,往往比那些只知道好勇斗狠的孩子更加可怕。他们是那种在班级特有正经精神头的孩子,打起架来更是出手狠辣,不落下风。跟这样的孩子较量,毫无疑问,你就必须要小心了。
罗马人对周边各路小国的征服,也是遵循了我们如上所讲到的标准流程。
比如最早对拉丁姆地区的征服,罗马人的老对手伊特鲁里亚人就这样慢慢地落入了罗马人的套路之中。
共和国刚刚建立,伊特鲁里亚人就曾经试图干预过罗马城的内政,两个小城维爱(veii)和塔克尼(tarquinii),联手拥立过小塔克文的复辟,并且在此后的战斗中,击杀了共和国的开国元勋布鲁特斯。这样的梁子一旦结下,就很难化解,尤其是对于农耕文明出身的罗马人来讲。
罗马人对伊特鲁里亚人的征服,持续了两个多世纪。公元前396年,在围城十年之后,罗马军队彻底荡平了维爱城。维爱城的失守,也标志着伊特鲁里亚人在拉丁姆地区的巅峰时代已过。此后的五十年中,罗马人再接再厉,陆续拿下了塔克尼等城市。面对伊特鲁里亚人的反抗,罗马人充分发扬了奉陪到底的精神。公元前283年,罗马人在“瓦迪莫湖战役”(battleoflakevadimo)中重创伊特鲁里亚人,肃清了老对手的最后一点抵抗力量。在此之后,罗马文明慢慢同化了伊特鲁里亚文明,尽管从语言学上讲,伊特鲁里亚语言的消失,还要坚持到公元元年前后。
但这对于一个种群的延续,影响并不大。
从某种意义上讲,罗马人能够从当时的亚平宁半岛竞争中脱颖而出,并非罗马人有多优秀,很大程度上都是对手太差衬托的。
因为即便是在罗马对伊特鲁里亚的节节胜利中间,依然掺杂了罗马城的沦陷。罗马人的文火炖汤固然好用,但野蛮人偶尔为之的雷霆万钧,也不是吃素的。我们之前已经知道,这次沦陷发生在公元前387年。这一年,高卢人进入罗马城,并且对罗马城的绝大部分城区进行了疯狂洗劫。流血漂杵、典籍尽失的狼狈,让人不敢相信这件事情居然发生在罗马共和国野蛮生长的青年时代。
不过野蛮人来得快,走得也快,罗马人随后返回家园,重建了罗马城。并且继续进行着征服整个亚平宁的百年大计,依然是新瓶旧酒,不紧不慢,老调重弹。
第二个被罗马人温水煮青蛙的,是萨莫奈人。
从公元前343年开始,罗马人又用了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通过三次大战彻底打服了萨莫奈人。此后又是故伎重演的罗马文明同化进程,最终萨莫奈人在中南意大利的地盘,在罗马共和国末期被彻底消化干净。
只是,由于这段时间内高卢人对罗马的洗劫,以及罗马人陷入萨莫奈战事中无法自拔。最终导致了拉丁姆地区拉丁联盟的松动,罗马人不得已,在公元前340年,用了两年的时间发动“拉丁战争”(latinwar),不惜花血本稳定了自己在半岛的基本盘。
皮洛士式胜利
此时此刻的罗马人,俨然已成为意大利岛的第一大势力。之前的群雄并起局面宣告结束,整个长条状的亚平宁半岛呈现从南到北的三色光谱结构。颜色最深的,是文明程度较高的半岛最南部,包括西西里岛的希腊城邦;颜色稍微淡一点的,是半岛中部已经开始逐渐从战争中做大做强的罗马共和国;最北部的山南高卢,则是颜色最淡的谱系,并且还处于野蛮部落时代。
这个亚平宁三国之争,倒并不怎么像是中国版魏蜀吴三国演义的架构,仔细琢磨一下,有点像中国古代南朝、北魏、柔然的三国对峙。自认中华正统的南朝宋齐梁陈在最南边,中间夹着一个渐渐汉化并进入文明社会的北魏,最北边的蒙古高原上是尚处于游牧状态的柔然。这样的排序关系,就要求夹在中间这一家的实力足够强,才能够做到在南北两个战线同时面对军事压力。并且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同时得罪南北两家。即便你已经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也不能拳打武当的同时又脚踢少林,除非你觉得自己的好日子过到头了。
这样的政治生态结构,此后又持续了很多年,很多人都想拿着罗马人南北受敌做夹心饼干这点事做文章。但遗憾的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竞争对手都没有充分地利用好罗马人的这个弱点。况且,已经稳定运营几百年之久的罗马共和国,实力已经今非昔比,对待周边一众政治势力的态度也越来越不肯妥协。战争固然是政治的延续不假,但罗马人通常希望在谈判桌上处于强势一方,因此战争胜利也就成了共和国的必需品。
说到底,意大利南部与西西里岛地区,虽然是希腊人的祖产,但这一时期的古希腊,早过了自己的巅峰时代。希腊人虽然还在骄傲地活着,但公元前3世纪,正是希腊化的高峰期。这并非希腊众神呼风唤雨的特洛伊战争时代,也并非一级战斗英雄层出不穷的抗波战争时代。当然,这也绝对不是公元前4世纪末,光荣的亚历山大时代。
然而,亚历山大时代虽然已是绝唱,但依然有人做着亚历山大之梦。
东施效颦的那个人,叫作皮洛士(pyrrhus)。
皮洛士是伊庇鲁斯人。
关于伊庇鲁斯,我们在前文曾经涉及过,这是一个跟早期马其顿性质极为类似的古希腊北方蛮族国家。伊庇鲁斯的地盘,大概在今天的希腊西北部边陲,以及阿尔巴尼亚南部一带。当时的伊庇鲁斯当家人,正是皮洛士。
亚历山大的空前成功,刺激了很多后来人前赴后继,皮洛士就是其中一个。而且从血缘上来讲,据传皮洛士还真的就是亚历山大三世的表弟之一。强大的心理暗示,让皮洛士自小就有意无意地拿着自己的成就与大表哥比较。皮洛士二十二岁这一年,在托勒密王朝老丈人的支持下,拿下了伊庇鲁斯的王位,从而终于有了一个证明自己也并非池中之物的好机会。
只可惜,皮洛士此后选择的对手,正是疯狂崛起中的罗马。
当时的罗马,已经做好了对意大利南部大打出手的一切准备;只不过,当时的希腊诸城邦,却并没有做好被胖揍一顿的具体方略。一众以文明自居的希腊城邦,还沉迷在古希腊文明的余晖中不能自拔,它们或者对地中海的贸易垄断经营,或者对北方的蛮族品头论足,或者是更加作死的,还完整地继承了先辈们在特洛伊战争以及伯罗奔尼撒战争中千锤百炼出的内斗精神。
罗马人决定,拿希腊人最强大的城邦塔林敦(tarentum)祭旗。
希腊人绝对没有想到,这个已经强大起来的罗马共和国,跟他们之前所遇到的任何地方武装都十分不同。这就像是中国清朝末年的军阀混战,军阀之间打打杀杀,互有攻伐,但那样的战争与其说是战争,倒不如说是军阀权力的游戏。战场上对垒双方互相熟悉底细,也知道对方的底线,军阀们能打就打,打不了就谈;士兵们也是能打就打,打不过就投降。反正大家同文同种,换个东家跳个槽,也不是什么失大节灭人伦的大事。
这样的战争,锻炼不出杀人机器,却可以造就大量的老兵油子。
塔林敦之流虽然迂腐,但好汉不吃眼前亏。
塔林敦最终向皮洛士求援。皮洛士觉得,属于自己的时代即将开启。
然而,皮洛士以及皮洛士背后的伊庇鲁斯,说白了依然无法脱离古希腊文明的文化范畴。皮洛士所承载的梦想,也脱离了最基本的生存土壤。正在走下坡路的古希腊,杠上了正在喷薄而出的古罗马,这是古希腊文明的悲哀。皮洛士本人,只是在时代大背景之下的一个可有可无的陪衬。他单凭一己之力,无法逆转古希腊与古罗马的此消彼长,正如西方文化中的那个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一样。
皮洛士跨海征西,在异国他乡同古罗马人周旋了五年之久。
皮洛士身上的亚历山大三世的基因相似性,让他能够从容地应对亚平宁半岛的复杂战局。母国伊庇鲁斯的强大国力与军事动员能力,让他能够在五年的持久战中不断地加大投入。
然而,不可避免地,皮洛士苦心孤诣的一场场胜利,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因此,皮洛士这种战损比极高的胜利,被后世史家称之为“皮洛士式胜利”(pyrrhicvictory)。同自己的表哥亚历山大三世完全不同,皮洛士永载西方军事史册,更多是因为这两个略带嘲讽的单词。不得不说,这对雄心壮志的皮洛士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黑色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