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拿得起放不下的欧洲史(上)》(14)
马扎尔人
如果说当年匈人沿着欧亚草原这个陆路大通道入寇欧洲,掀起了欧洲民族大迁徙的惊涛骇浪的话,那么到基辅罗斯建立,所有这些游牧民族尽管依然在流动,但他们进入欧洲的大门已经慢慢关闭。因为同样出身草莽的东斯拉夫人,也开始模仿着西部欧洲邻居以及不远处的东罗马帝国有样学样——无论是农耕生活,还是封建采邑,无论是习俗礼仪,还是典章制度。换言之,欧亚陆路大通道的存在,使得欧洲东大门常打开,对亚洲游牧民族敞开怀抱,而第一个对欧洲进行征服尝试的,就是来自东方的匈人;到基辅罗斯建立,欧洲东部的这扇大门最终被欧洲人自己渐渐关上了,或者至少是虚掩上了。匈人的铁蹄打破了一扇门,东斯拉夫人又把这扇门修缮一番,并且同时他们作为防守亚洲游牧民族入侵的排头兵,守在了欧洲东大门的门口。匈人和东斯拉夫人这一头一尾一对蛮族群体,完成了跨越几百年的一个轮回。
在此期间,欧亚陆路大通道的各路游牧民族,你方唱罢我登场,在这条欧亚大通道上展现着自己的存在感。在这其中,在基辅罗斯最终关门之前,压哨进入欧洲腹地的野蛮人群体,被称为“马扎尔人”,他们后来所建立的国家,被叫作“匈牙利”。这个被叫作匈牙利的国家,最终绵延到了近现代,形成了一个欧洲现代民族国家——匈牙利共和国。
欧洲十字路口
关于匈牙利这个名字,很多人有一些误解,想当然地认为匈牙利人就是匈奴人的后裔,匈牙利这个国家就是匈奴人建立的国家。其实,这真是张冠李戴了。
首先来讲,匈人与匈奴人的关系就存在争议。
其次说,人家匈牙利人并非匈人后裔,也没有自称自己为“匈牙利”。
匈牙利(hungary)这个让人略微感觉凶相毕露的名字,完全是英文语境为我们所呈现出来的,这件事情并非匈牙利人的本意。今天的匈牙利人,自称为“马扎尔人”,而称呼自己的国家为“magyarorszg”(字面意思就是马扎尔人的国家)。人家这个名字跟“匈牙利”压根就风马牛不相及,跟我们古代的匈奴人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你去问一个匈牙利人为啥自称为匈牙利,这就是像是你去问一个中国人,为啥你们的国家叫作“china”(瓷器)一样荒唐。因为我们中国人从来没有叫过自己“瓷器国”,我们是妥妥的“中央之国”。
实际上,马扎尔人出现的时间比较晚,马扎尔人和当年的匈人活动的舞台差不多,但中间相距已经小几百年了。
不管是匈人还是马扎尔人,他们活动的区域都是今天的多瑙河中游平原一带,也就是潘诺尼亚平原与匈牙利平原为核心的一大片干草原。从几何意义上理解,这里也是广义的亚欧草原大通道的西部末端。
向北的一路,来到波德平原的时候,放眼望去都是森林与沼泽,气候从大陆性气候向海洋性气候过度,温度偏寒冷,空气偏潮湿。虽然看上去,这样的气候条件对于农业发展还算有利,但对于游牧民族来讲,圆月弯刀、万马奔腾的豪情却受到了空前的遏制。而且就政治版图来讲,再往西就是日耳曼人的传统区域,中世纪开始的时候又崛起了东法兰克王国,继之以神圣罗马帝国。因此这条路,对于游牧民族来讲并不是一个好选项。
与此同时,向南的一路,来到多瑙河下游的时候,遇到的则是另外一番光景。多瑙河南岸我们暂且不谈,因为多瑙河南岸在罗马帝国时代被叫作麦西亚,长期是帝国的传统势力范围。西罗马帝国崩盘之后,东罗马帝国也是守着这条线一直坚持到了公元7世纪末。那么游牧民族向西推进,沿着多瑙河北岸,从瓦拉几亚平原穿越铁门峡谷(irongatevalley)到匈牙利草原,又从匈牙利草原到潘诺尼亚草原,一路过来全部是温带大陆气候的干草原,一直到潘诺尼亚平原的西边,才开始接近全年湿润的海洋性气候。
向南这一路,从地缘上来说基本畅通无阻,而且是游牧民族最为喜欢的气候与地理条件。所以,这片区域历来是游牧民族互相争夺的焦点,各路蛮族在这里城头变幻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因此,我们不妨给这条路起个名字,就叫作“多瑙河走廊”。
就整个多瑙河走廊而言,可以看作是欧亚大草原在欧洲腹地的延续,这一路的平原多为干草原地貌,因此我们在之前的文字中,也多半把平原与草原这两个词汇混用。比如匈牙利平原也叫匈牙利草原,潘诺尼亚平原也叫潘诺尼亚草原。多瑙河走廊的存在,使得来自亚欧大陆东边的游牧民族可以一路畅通无阻杀进欧洲腹地。
当游牧民族来到潘诺尼亚草原这个西部里程碑的时候,就相当于来到了一个欧洲十字路口。继续向西,过斯洛文尼亚在阿尔卑斯山的缺口,就可以进入意大利半岛的波河平原;继续向北,沿多瑙河拾级而上,则可以到达维也纳盆地(viennabasin)。出维也纳盆地上山,西至巴伐利亚高原,北至波希米亚高地,或者沿着摩拉瓦河继续追根溯源,出摩拉维亚,到达波兰境内;如果向南,则可以走伏伊伏丁那平原进入群山林立的巴尔干半岛。
所以,现代匈牙利所在的这个位置,是名副其实的欧洲十字路口,尤其是在看重地缘条件的冷兵器时代。
其实在现实中,到达多瑙河走廊最西端的游牧民族虽然处在了欧洲十字路口,但往往他们会就地夯实自己的根据地。在多瑙河走廊这块根据地夯实的情况下,他们才会选择继续北上,西征,或者南下。因为多瑙河走廊到了今天的匈牙利这块区域的时候,其所拥有的战略纵深已经足够大,而且这块土地的肥沃程度也足以养活游牧民族的牛羊与军队。尤其是,我们在地图上可以清晰地看到,由阿尔卑斯山脉与喀尔巴阡山脉环绕,为这块地区天造地设了一个抵御外敌天然屏障。而且在阿尔卑斯山脉东端的群山环抱之中,还有那块呈等边三角形的特兰西瓦尼亚高原。这块高原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是整个多瑙河中下游地区的“相眼”。
一旦占据了这片膏腴之地,向北只需要盯紧两座山脉之间的维也纳盆地,向东只需要经营好瓦拉几亚平原,向南能够震慑住巴尔干半岛的斯拉夫势力,则就可以安心地在这里置房置产,繁衍生息了。
不过如上也只是纸面上的推论,在实际操作中,这样的防守模式很难实现。对于中欧十字路口这样的战略要地而言,属于是欧洲各大势力的兵家必争之地。当然,这里也是各路游牧民族竞争的角力场。
从匈人到格皮德人,从伦巴底人到阿瓦尔人,几百年间游牧民族不断在此地尝试落脚,又不断有更加新鲜的血液将其置换。蛮族多半能够在自己的扩张期以此地为中心向外拓展,然而却又往往在自己的衰败期被四方之敌所蚕食。
说白了,如果想在此地站稳脚跟,就必须避免走上“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死循环式的老路子。
而在阿瓦尔人之后,有一支游牧民族就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这就是来自东方并最终定居在欧洲腹地的游牧民族——马扎尔人。
最后的野蛮人
马扎尔人的来源,根据目前已经掌握的证据,其实已经足够清晰。
马扎尔人被认为是我们前文已经提到的,名噪一时的“可萨帝国”的其中一部。可萨人被认为是操突厥语的一个族群,他们于公元7世纪左右,崛起于黑海与里海之间,并最终建立了一个相对比较具备国家属性的政权——可萨帝国。可萨人最开始信仰萨满教,但最终皈依了犹太教,现代犹太国家以色列,就有大量当年可萨人的后代。
到公元9世纪,可萨帝国渐渐走向衰落。与此同时,欧亚草原上崛起了一个新的游牧部落——佩切涅格人(pechenegs)。佩特涅格人也操一口突厥语族(6),他们最早出现于黑海以北,并最终占据了从顿河到多瑙河之间的大片草原。佩切涅格人能征惯战,一时之间取代了可萨帝国在欧亚草原上的霸主位置。并且佩切涅格人曾一度还同当时名义上的欧洲正统东罗马帝国进行结盟。东罗马帝国与佩切涅格人各取所需,一个是以夷制夷,一个是尊王攘夷。
然而事实上,佩切涅格人并不甘心完全对东罗马帝国效忠,他们依靠自己强大的武力,对周边邻居的和战选择,完全是出于本部落的生存需求。本着这个最朴素的游牧民族生存法则,欧亚大草原上一线的各路强权,短时间内被佩切涅格人打了个遍。这其中,包括可萨帝国、基辅罗斯、保加利亚第一帝国,当然也包括东罗马帝国。
在这其中,被佩切涅格人收拾得最狠的,就是马扎尔人。
马扎尔人虽然是可萨帝国的其中一部,但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马扎尔人也是突厥语族的其中一支。他们和可萨帝国的关系,很有可能仅仅是一种合作的契约,而并非完全的臣属关系。
可萨帝国式微,马扎尔人也乘机脱离母体。
操一口独特的马扎尔语的马扎尔人,同样是非常剽悍的马背上的民族。
因此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马扎尔人都被东罗马帝国或者保加利亚第一帝国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最起码,彻底消灭马扎尔人的必要性与优先级,要远远高于佩切涅格人。
于是,在保加利亚第一帝国英明神武、宅心仁厚的皇帝西蒙一世的唆使之下,佩切涅格人发动了对马扎尔人的总攻击。这一顿穷追猛打,成了马扎尔人的噩梦。公元9世纪末的时候,马扎尔人被佩切涅格人从第聂伯河以东,驱逐到了第聂伯河以西;此后的佩切涅格人又再接再厉,把马扎尔人从南俄草原一路驱赶进了多瑙河流域。马扎尔人硬着头皮进入了多瑙河走廊,并到达了今天的匈牙利。
只不过,历史在很多时候是一场不知终点在何处的长跑。当时的胜利者佩切涅格人,被塞尔柱帝国与后来崛起的库曼(钦察人)汗国南北夹击,最终在公元12世纪时,被同化于灿若繁星的欧亚草原民族海洋之中;而被驱赶到多瑙河流域的马扎尔人,则从此翻开了历史的新篇章,马扎尔民族乃至于匈牙利这个名字,一直顽强地延续到今天。甚至有一种可能,当时佩切涅格人的很多后裔,其实就融入了现代匈牙利民族的血脉之中。
不情不愿地来到了多瑙河走廊,并最终占据了多瑙河中游平原的马扎尔人,他们能够迅速消化掉这块欧洲腹地的根本原因,并非是因为当时的马扎尔人足够强大。换个角度,如果他们确实足够强大,也就不会被佩切涅格人追得满世界跑了。如果我们站在上帝视角复盘当时发生的一切就会发现,最终促成马扎尔人成为多瑙河中游主人的关键词——幸运。
马扎尔人是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来到了一个合适的沃土,但是却并没有遇到能够阻挡他们的合适对手。换句话讲,当时的多瑙河中游,恰好处于各方势力的真空。
马扎尔人来到多瑙河中游的时间,大概是公元9世纪末。
我们前文曾经提到,加洛林王朝的查理曼大帝于公元805年灭掉了阿瓦尔的最后一点抵抗力量。于是,曾经无比强大的游牧民族阿瓦尔人,就彻底消失于多瑙河中游地区。而与此同时,斯拉夫人大迁移,但斯拉夫人纷纷选择进山以图生存。
在这一时期,多瑙河中游地区的西边,是加洛林王朝,但加洛林王朝的政治中心在阿尔卑斯山以西以北,他们并没有太多的计划进入并消化原属阿瓦尔人的地盘。而往南看,是在政治与军事上尚未完全成熟的克罗地亚人与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向东占据了一小部分萨瓦河沿岸平原地区,而塞尔维亚人的主要精力,则用在了同巴尔干东部的保加利亚人的纠葛上,尚处于此后大崛起的前夜;向东,保加利亚皇帝西蒙一世于公元927年离世,此后的保加利亚第一帝国已经慢慢走上了下坡路。
而如果我们往北看,此时此刻,倒是有一个疆域还算广大的西斯拉夫人建立的国家——大摩拉维亚。然而,大摩拉维亚的核心区,在今天的摩拉瓦河一线,此地并没有太大的战略纵深来支撑一个像样的强大政权。
所以,马扎尔人恰好就赶上了这样一个千年难遇的历史窗口期。
公元892年,东法兰克王国国王阿努尔夫(arnulfofcarinthia)力邀马扎尔人共击大摩拉维亚。然而,令法兰克人始料未及的是,游牧部落出身的马扎尔人可不是玩虚的,他们要么不出手,出手就是下死手。
公元892年,马扎尔人同东法兰克人结盟,会战大摩拉维亚。
或许,无论是友军东法兰克人,还是敌军大摩拉维亚,他们当时的军事装备与战术素养,都远远不如马扎尔人。这样的强烈对比,刺激了马扎尔人独步欧洲的野心。马扎尔人决定效法当年的匈人,对欧洲人的既有秩序进行挑战。
从此,马扎尔人一发而不可收。
我们来看一下如下清单。
公元894年,马扎尔人进攻东法兰克王国,并且控制了多瑙河以西的潘诺尼亚草原。到公元900年为止,马扎尔人彻底肃清了潘诺尼亚草原上东法兰克人影响,牢牢地在这个土地上站稳脚跟;公元899年,马扎尔人袭击意大利(原法兰克王国治下),在“布伦塔战役”(battleofbrenta)中击败意大利国王贝伦加尔一世(7),此后火烧摩德纳,洗劫威尼斯,扬长而去;公元906年,彻底灭掉了大摩拉维亚。在此之前,大摩拉维亚的其中一部分波希米亚,脱离了大摩拉维亚自行宣布独立,为大摩拉维亚保留了最后一点血脉延续;公元907年,马扎尔人在“普雷斯堡战役”(battleofpressburg)击溃来犯的东法兰克军队,以巴伐利亚人为主的法兰克军队几乎全军覆没。从此之后,马扎尔人同东法兰克人的分界线,固定在了今天的恩斯河(ennsriver);公元911年,打通巴伐利亚通道,向西跨越莱茵河袭击了勃艮第;公元915年,打通北部通道,火烧不来梅(bremen),并一路打到了丹麦;公元917年,马扎尔人同西蒙一世结盟,匈保联军击溃了东罗马帝国军队;公元924年,马扎尔大军洗劫意大利,并翻越阿尔卑斯山洗劫法国南部;公元942年,马扎尔军队进入西班牙,并洗劫了加泰罗尼亚(catalonia);公元959年,马扎尔军队肆虐巴尔干,一路打到了东罗马帝国首都新罗马。
这样的清单,是触目惊心的。
马扎尔人的最后一次进攻,是在公元970年。在这一年,马扎尔人又一次同东罗马帝国交手,然而随后在“阿卡迪奥波利斯战役”(battleofarcadiopolis)中被罗马人击败。这一次失利,也被认为是马扎尔人对欧洲狂野征服的终结。
靠运气占据欧洲十字路口的马扎尔人,却并没有一直凭运气吃饭。在长达近一个世纪的时间内,他们用自己的强大武力,几乎蹂躏了整个欧洲。马扎尔军队如同神兵天降,在他们并不熟悉的欧洲战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成为最后一支洗劫全欧洲的来自东方的游牧蛮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