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天下湘军第一卷风云际会》(21)
第二十回石出蒸湘攻错玉鼓响衡岳震南天话说江忠源、吴文镕先后战死,曾国藩内心非常悲愤。军兴以来,江忠源作为曾国藩弟子,始终与老师言行保持一致。江忠源没有辜负老师期望,几年时间,由举人署理秀水知县,直升到安徽巡抚。正当江忠源准备建功立业的时候,遗恨庐州,这让曾国藩无限伤感。他原计划将新练之勇训练成功之后交给江忠源去前线作战,自己在背后运筹帷幄,筹措粮饷,不料梦想至此破灭。
吴文镕是曾国藩戊戌科会试的座师,曾国藩考取进士便是吴文镕评的卷子,曾国藩中式以后要拜吴文镕为师,吴文镕却向他推荐了穆彰阿,为曾国藩后来的仕途打下了基础。吴文镕调任湖广总督,途经长沙,曾国藩派人从衡阳投书,要来长沙拜访恩师,后因军务繁忙误了日期,吴文镕不以为意,当面请骆秉章大力支持曾国藩。吴文镕到武昌赴任以后,曾国藩有求必应,吴文镕还变着法子支援湘军发展,曾国藩在衡阳招兵练军请饷,诸事顺利。吴文镕在黄州大营被围时,在临死前几天给曾国藩写信说:“不必来黄州,在衡阳好好练兵,环顾湘、鄂、皖、赣四省,唯一能跟长毛相抗衡的人马就只有湘勇。个人生死不足惜,为师要为以后消灭长毛多留几颗种子。”
悲痛归悲痛,曾国藩不能在衡阳再待下去了,长毛已打到门口,朝廷又催他出兵,已不能再拖。
曾国藩手拿吴文镕的遗书,在大营中来回走动,他决定不再等待广西右江水勇到达衡阳,自率水陆师两支人马先行出征。出征之前,为了鼓舞士气,曾国藩仿照唐朝骆宾王的《代徐敬业讨武曌檄》,写一篇檄文激励三军将士。他让荆七磨一砚浓墨,铺好宣纸,开始打腹稿。
曾国藩本是写文章的高手,在翰林院时,经常跟随安徽桐城派的代表人物梅曾亮一起研习古文。房师季芝昌出了一本诗刊,便是曾国藩写的序言。荆七做完了准备工作,便一声不吭地站到了一旁。只见曾国藩取了一支狼毫,蘸了几点浓墨,然后开始奋笔疾书,题目是《讨粤匪檄》——
为传檄事:逆贼洪秀全杨秀清称乱以来,于今五年矣。荼毒生灵数百余万,蹂躏州县五千余里,所过之境,船只无论大小,人民无论贫富,一概抢掠罄尽,寸草不留。其掳入贼中者,剥取衣服,搜括银钱,银满五两而不献贼者即行斩首。男子日给米一合,驱之临阵向前,驱之筑城浚濠。妇人日给米一合,驱之登陴守夜,驱之运米挑煤。妇女而不肯解脚者,则立斩其足以示众妇。船户而阴谋逃归者,则倒抬其尸以示众船。粤匪自处于安富尊荣,而视我两湖三江被胁之人曾犬豕牛马之不若。此其残忍残酷,凡有血气者未有闻之而不痛憾者也。
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粤匪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自其伪君伪相,下逮兵卒贱役,皆以兄弟称之,谓惟天可称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妹也。农不能自耕以纳赋,而谓田皆天王之田;商不能自买以取息,而谓货皆天王之货;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
自古生有功德,没则为神,王道治明,神道治幽,虽乱臣贼子穷凶极丑亦往往敬畏神祇。李自成至曲阜不犯圣庙,张献忠至梓潼亦祭文昌。粤匪焚郴州之学官,毁宣圣之木主,十哲两庑,狼藉满地。嗣是所过郡县,先毁庙宇,即忠臣义士如关帝岳王之凛凛,亦皆污其宫室,残其身首。以至佛寺、道院、城隍、社坛,无朝不焚,无像不灭。斯又鬼神所共愤怒,欲一雪此憾于冥冥之中者也。
本部堂奉天子命,统师二万,水陆并进,誓将卧薪尝胆,殄此凶逆,救我被掳之船只,找出被胁之民人。不特纾君父宵旰之勤劳,而且慰孔孟人伦之隐痛。不特为百万生灵报枉杀之仇,而且为上下神祇雪被辱之憾。
是用传檄远近,咸使闻知。倘有血性男子,号召义旅,助我征剿者,本部堂引为心腹,酌给口粮。倘有抱道君子,痛天主教之横行中原,赫然愤怒以卫吾道者,本部堂礼之幕府,待以宾师。倘有仗义仁人,捐银助饷者,千金以内,给予实收部照,千金以上,专摺奏请优叙。倘有久陷贼中,自找来归,杀其头目,以城来降者,本部堂收之帐下,奏受官爵。倘有被胁经年,发长数寸,临阵弃械,徒手归诚者,一概免死,资遣回籍。在昔汉唐元明之末,群盗如毛,皆由主昏政乱,莫能削平。今天子忧勤惕厉,敬天恤民,田不加赋,户不抽丁,以列圣深厚之仁,讨暴虐无赖之贼,无论迟速,终归灭亡,不待智者而明矣。若尔披胁之人,甘心从逆,抗拒天诛,大兵一压,玉石俱焚,亦不能更为分别也。
本部堂德薄能鲜,独仗忠信二字为行军之本,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浩浩长江之水,幽有前此殉难各忠臣烈士之魂,实鉴吾心,咸听吾言。檄到如律令,无忽!
曾国藩一气呵成,感觉比较满意。虽然比不上骆宾王那篇讨伐武则天的檄文,但是与陈琳写的那篇替袁绍讨伐曹操的檄文相比,也逊色不了多少。檄文写好以后,曾国藩命人大量抄写,在衡阳城内外及各县张贴,尤其是码头等热闹处还要派人看守,务必使妇孺皆知。
这天,曾国藩在营内看书,亲兵葛二来报,说营外有两个举人前来投军。曾国藩大喜,出门来看,一个是平江才子李元度,另一个是桂阳豪杰陈士杰。
李元度,字次青,湖南平江人。博闻强记,十八岁中秀才,以举人大挑二等,任怀化黔阳(今洪江)教谕。道光二十三年进京会试,四川人刘乃香慕名前往客栈拜访,想试一试李元度的才学,见面以后,刘乃香问道:“尊姓大名?”
李元度很自信地说道:“骑青牛,过函谷,老子姓李,平江才子李元度。”
刘乃香不悦。李元度问他姓什名谁,刘说:“斩白蛇,入武关,高祖是刘,四川举人刘乃香。”说完有点得意,又问,“洞庭八百里,波滔滔,浪滚滚,才子从何而来?”
李元度接口说道:“巫山十二峰,云重重,雾霭霭,本人从天而降。”两人大笑,从此以后成为朋友。
曾国藩在衡阳训练团练,李元度上书数千言,谈论兵事,曾国藩认为他说得很好。
出征的头一天,诸事准备已毕,曾国藩与罗泽南在大营内下围棋,亲兵刘贵来报,说:“禀大人,门外有一位年轻秀才来访。”
曾国藩一向看重读书人,尤其是秀才、举人,他让罗泽南收起围棋,整好衣冠,对荆七说:“有请大营见面。”
荆七出去一会儿,便领进来一个年轻人。众人视之,只见那人头戴黑色布帽,身穿灰色长袍,脚蹬宽头千层布鞋,年纪不过二十来岁。荆七指着曾国藩对那年轻人说:“他就是你要见的曾大人。”
只见那青年不卑不亢,上前施过一礼说:“晚生王闿运拜见曾大人。”
曾国藩闻言,心中暗喜,忙问:“你就是湘潭王闿运?”
王闿运不慌不忙地回答说:“正是晚生。”
“久仰久仰!果然是名动三湘的王湘绮(王闿运号)。”曾国藩说的并非客气话,他早就听说过湘潭云湖桥的王闿运,十九岁中长沙府秀才第一,于是亲自给王闿运泡了一杯铁观音。
王闿运连忙说:“有劳曾大人泡茶,岂敢?岂敢?”
曾国藩笑着说:“我给读书人敬茶,应该!应该!”
王闿运接过茶,呷了一口说:“晚生昨日在东州书院看到了一份《讨粤匪檄》,文笔雄奇,气势磅礴,立意深远,颇得桐城派真传。姚鼐的文章雄直怪丽、茹远洁适,此文雄直犹过之而无不及,我才疏学浅,特来祝贺。”
曾国藩见王闿运谈吐不俗,心中高兴,说:“我从长沙到衡阳,在此练兵半年,承蒙三湘父老关爱,八方绅士百姓支持,已组建一支人马。今奉皇上诏书,率军出衡阳,征战吴、楚,与洪、杨对仗,请湘绮代我向湖湘父老表达感激之情。”
王闿运乘机奉承道:“自大人坐镇衡阳以来,湖南一带会党藏形,蒸水盗匪绝迹,衡阳、湘潭两地山野乡民争相投军,衡阳城内秩序井然有条,商业兴旺,全赖大人之力,有口皆碑。”
曾国藩十分满意地看了一眼王闿运,摆摆手说:“非也非也!粤匪洪秀全、杨秀清自起事以来,所到之处生灵荼毒,尤其是这群逆贼出省以后,在两湖三江之地蹂躏州县,江南三千里一片灾祸,不少无辜百姓被掳入贼营,这些被胁之人身无常物,若私带一两银子,轻则剥光衣服,重则斩首示众。洪、杨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视被挟之人如同牛马猪狗,男子必须临阵筑城挖战壕,女子必须登城守夜挑煤运米,船家如果驾船逃跑,抓回来以后要被斩首示众,然后倒拖其尸,其惨状罄竹难书。天下男子都是兄弟,天下女子都是姐妹,若男子是祖孙关系,还要以兄弟相称?若女子是母女关系,难道也要以姐妹相称?读书人不准读孔孟的四书五经,只能读耶稣的书,所有儒学经典都被全部烧毁。洪、杨独尊上帝,每破一城,必然捣毁书院,砸烂孔子牌位,连佛寺、道院里面的关羽、岳飞神像,城隍、观音、菩萨等都要付之一炬,长毛还在书院庙宇中屠牛宰狗,搞得污秽满天。我奉天子诏,统率水陆大军两万,替天子除此凶逆,天下英雄豪杰,仁人志士均可来投,我将以礼相待。对那些临阵反戈,投奔朝廷的长毛将领一律免死,如果顽抗到底,死心塌地跟洪、杨为非作歹的,大军至境,玉石俱焚。”
“在下只是想问一下这篇《讨粤匪檄》出自何人之手?洪、杨残酷无情,祸害百姓,背叛名教,不讲道德人伦,侮慢神灵,亵渎圣贤。此文号召天下读书人脱掉长衫,带领乡农,齐聚于大人的旗帜之下,保家卫国,捍卫名教。只是文章百密一疏,忽视了一个重要环节,今天特来相告。”王闿运脸上露出诡谲的笑容,紧盯着曾国满意味深长地说。
曾国藩心里一惊,暗思此人年纪不大,见识不凡,敢来大营指点,便微微一笑说:“随我到内帐说话。”
两人进入内帐,王闿运压低声音说:“大人忽略了一件天大的事,大清自入关以来,屡兴文字狱,若有一句话说错,后果如何不用在下提醒。满人对汉人防范甚严,大人以文官带兵,手握虎符,犯了大忌,以后稍不留意,便会大祸临头。有人认为,大人礼贤下士,出兵湖湘,将来占领两湖、四川后可以与朝廷分庭抗礼,与长毛鼎足而立。”
王闿运几句话石破天惊,曾国藩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来,说:“此文已经发出无法收回,如何是好?”
王闿运缓缓地说:“也不是天下读书人都懂,目前范围不大。”
曾国藩唤荆七进来,说:“传命罗泽南,将衡阳城内张贴的檄文统统收回。”荆七连忙退了出去。
“大人高明!”王闿运说完便起身告辞。
曾国藩赶紧起身,说:“湘绮不忙先走,今晚在大营住一宿。明天随大军一起出发到长沙,然后再走如何?”
王闿运闻言即停下脚步,转身面向曾国藩,说:“好!谢大人!”
咸丰担忧曾国藩一人统率水陆大军有所闪失,下诏说:“曾国藩以在籍绅士专顾湖南,不为统筹大局之计,平时所以自许者何在?曾国藩素明大义,谅不至专顾桑梓,置全局不问,北重于南,皖鄂重于楚南,此不易之局也。专特旨曾国藩领水师一军出兵武昌,倘涉迟滞,致令汉阳大股长毛窜踞武昌,则长江一路更加阻隔。朕既以剿贼为重,对于曾国藩,一切军情朝廷不去牵制。”
曾国藩便不敢再等。本来皇上让他办团练是为了维护地方治安,现在却要依靠他的湘军出省作战。
此时郭嵩焘正在为军饷发愁,湘军建水师,银饷不足,曾国藩劝衡阳富户募捐,几个月下来只捐了几千两银子。曾国藩很生气,一打听才知道杨健的儿子杨鼒一个大子都没捐。
杨健曾任湖北巡抚,在位时公正廉明,政声斐然。其长孙杨江将家中“乾源当铺”改为“乾源商号”,专做金银、药材等生意,在永州、郴州、耒阳、东安、宝庆开有二十多家分店,成为湘南首富。曾国藩派人去问,杨鼒回答说:“杨家愿意捐十万两银子,只是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将已故父亲杨健请入乡贤祠,如果曾大人同意向朝廷上奏折,他先捐五万,朝廷同意以后,他再捐五万。”
十万两银子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湘军水师筹建时,湖南巡抚衙门才拔了一万七千两银子,有了十万两银子,招兵、造船、购买火炮都有着落了。但是朝廷已将杨健坐累案办成了铁案,若要重新议处,又谈何容易?曾国藩考虑再三,没有下笔。此时湘军水师因为没有银子,各项工程又稀稀拉拉起来,曾国藩再次问计郭嵩焘。
郭嵩焘眉头一皱,缓缓说道:“我查阅了档案,并没有发现杨健为贪的记录。他六十六岁致仕以后,开了一间当铺为生,哪有封疆大吏去开当铺赚小利度日的?再说写份奏折就有五万两银子入账,就算朝廷不批准也没有办法。只要杨家带头捐款,其他富户也会跟着,为了湘军前途考虑,就是被诘责一顿也在所不惜。我和江岷樵在南昌亲眼看见长毛水师有船楫之便,水陆往来自如,援赣楚勇处处被动,步步挨打,连江西巡抚张芾也只能躲在南昌城内不敢出战。湘军无水师,出省作战必败无疑,到时不是一份奏折的问题,而是湘军成千上万名将士的性命和大人的前程,孰轻孰重,大人好好斟酌。”
曾国藩便不再犹豫,向朝廷上了一份奏折,奏请将杨健入请乡贤祠,当着杨健儿子的面前拜发。杨健的儿子也不食言,当场兑现了五万两银子。其他富户见杨家已经捐款,纷纷解囊相助。未出十日,营务处就收到乡绅捐银两三万两。加上之前的五万两,湘军总共获得了七八万两银子。
咸丰三年正月二十八日清晨,衡阳小西门外演武坪,人山人海,旌旗招展,刀枪林立,战鼓咚咚,号角呜咽,战马嘶鸣。湘军排成几个方阵,握着刀枪,喊着口号,唱着得胜歌大步前行。
五千陆师集中在检查台前接受检阅,队长以上官员的一律骑上战马,全身披挂,站在阵前。
蒸水石鼓渡口停着两万多只民船,石鼓以北湘江段,停满了五百多只待发战船,水师人马已经全部登上战船,七千民夫则加紧装运最后一批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