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导读:“世界会因为我没有嫁给你而心怀感激”(3)
第15章导读:“世界会因为我没有嫁给你而心怀感激”(3)
一种可怕的美诞生了
1916年4月24日,复活节,爱尔兰“共和派”发动大规模起义,宣告成立了独立的“爱尔兰共和国”(irishrepublic)革命政府。起义在6天后遭到镇压,大批志士被捕处死,其中包括茉德的丈夫约翰·麦克布莱德。这个事件当然也撼动了叶芝的心灵,“我想不出还有哪一个公共事件能够这样深刻地触动我”。尽管他本人一贯反对“共和派”极端组织发动武力夺权的政治策略,但经过数月的酝酿之后,他还是怀着一种矛盾复杂的心情,用一份诗体的政治声明——《1916年复活节》来歌颂那些为了爱尔兰的独立自由而诉诸行动的死难者。此外,他还深知茉德的心里始终有一块不肯轻易放下的石头,叶芝在诗中以一种劝慰来表达他对茉德的理解和爱意:
所有的心都为着一个目的
但历经酷暑严寒仿佛
中了魔法变成石头
来阻挡那鲜活的溪流。
……
太漫长的牺牲
会把心变成一块石头。
——《1916年复活节》(1916)
尽管理念不同,但茉德对叶芝的关怀还是深感欣慰,她在晚年回忆道:
在诺曼底的海滩上,他给我念这首诗,这是他昨晚熬了一个通宵才完成的,他恳求我忘掉那块石头以及它的内在火焰,要抓住生命中那闪亮的、变幻的喜悦,但是当他发现我的头脑里还昏沉沉地装着那块来自爱尔兰的顽固执念的石头,他更加体贴和善解人意,一如既往地帮助我克服身体疾痛、解决困难,就像在伦敦的时候一样,我们走了很远。[1]
不过,当茉德读到叶芝这篇《1916年复活节》的发表稿之后却被惹火了,她在11月的一封信中开门见山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不,我不喜欢你的诗,它配不上你,而且它也根本配不上它的标题——尽管它或许反映了你当前的思想状态,但是它却相当不够真诚,因为像你这样研究过哲学并对历史有所了解的人应该非常清楚,牺牲从来不会把一颗心变成石头……你把你现在的情绪搞得乌糟混乱,甚至有些诗句对多数人来说难以卒读。连伊素特看了都无法理解你的思想,还要我来向她解释你那套在事物的湍流中永存着改变和生成的理论。……你的诗里有很多漂亮的句子,就跟你的所有作品一样,但它不是一个伟大的整体,也不是我们的民族所珍视和传颂的一个活生生的事物,这才是像你这样的一位诗人应该给予你的民族的,它将用它那精神的美来为我们的失败复仇。[2]
尤其令茉德反感的也许是,叶芝诗中将烈士们的形象描述成“贫瘠、僵化的头脑”,而且未免不够庄重。更有甚者,他在诗中怪腔怪调地列数了茉德前夫、死者麦克布莱德的缺点,称他为“一个酒鬼,虚荣的蠢货。他曾犯过最卑鄙的罪恶,对我心中最贴近的那个人……”。茉德义正词严地告诉叶芝:“说到我的丈夫,他已经通过那一道由基督开启的牺牲的大门进入了永生,也因而赎了一切的罪。”可见,茉德心里的“石头”根本就不曾放下,因此她真正就像叶芝命里的克星一样,随时准备着抓起她的那块石头,把他的满怀浪漫敲个粉碎,而这一次是非常罕见地砸向了叶芝最为得意,也是她最为赞许的诗歌。
在政治上,叶芝与茉德始终和而不同,一个保守派,一个激进派,最后越离越远,这也许就是他们有缘无分的根本原因。茉德对此的总结是:
我们都同样为这块土地的神秘力量所充满着。对我来说,爱尔兰是一个被严密看守的母亲,她必须要从异国的奴役中获得解放、获得自由,才能保护她的孩子们;对威利[叶芝]来说,他更关注土地而不是人民,他的爱尔兰是一个高不可攀的、美到极致的美人,而他必须要努力表现出这种美,让世界都来膜拜。[3]
注:
[1]《性别与历史》,p127。
[2]《冈尼-叶芝书信》,p384-p385。
[3]《性别与历史》,p71。
一只花斑猫和一只乖乖兔
其实,写作《1916年复活节》一诗的那段时间,叶芝正在茉德的诺曼底别墅跟她和子女们度假,那里远离战火和牺牲,他们享受着一小段温馨的时光。由于麦克布莱德的牺牲,茉德成为寡妇,总算是正式解脱了一场不幸的婚姻。可能在那个春夏,他们再一次发展了浪漫。7月1日,叶芝向茉德求婚,但仍旧一如既往地被拒绝了。这大概已经是他最后一次向茉德求婚了,但叶芝似乎对这种习惯性的失败已经不以为意,他开始转而考虑茉德那位正当22岁妙龄的女儿伊素特(iseultgonne,1894-1954)。
伊素特天生丽质,但成长孤苦,起初茉德都不敢对外界承认这是她的亲生女儿,只说是在法国收养的;后来茉德再婚,伊素特又备受继父的虐待,或者性骚扰。唯有叶芝爱屋及乌地对这个可怜的小女孩用心维护,甚至不惜诉诸法庭,以至于当时坊间盛传伊素特实际上是叶芝和茉德的女儿。
“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1]叶芝在后半生痴迷上了年轻姑娘。叶芝每年到茉德的海滨别墅度假,这也是他与伊素特姑娘的烂漫时光。15岁时,伊素特就曾反过来向叶芝求婚,他当然拒绝了,说那是因为伊素特这几日的星盘上火星太盛,命犯桃花。[2]绵绵海滩上,那一派天真、纯洁、无邪,简直就是叶芝早年向往的青春岛仙境的永生永乐的真实再现。
但是当叶芝年届五旬之后,不知道是在怎样的现实动机促使之下,他的爱情观从浪漫求爱逆转为求婚成家。1916年8月,当他一如既往地受到了茉德的拒绝之后,叶芝转而向茉德的女儿伊素特求婚。伊素特很兴奋很得意,但是却没有上钩,她对闺蜜说:“三十岁的差距实在是有点太大了,所以我当然要说‘不’,但这话似乎对他没多少效果啊,他在这方面已经丧失鉴别能力了;所以我相信他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遵循他给自己编造的那一套发神经的文雅礼节。”[3]
经过这样的几个回合之后,叶芝面对了失败。他只好重新做回一个好朋友、好叔叔的角色,给自己另外寻找一个意中人,同时帮助伊素特在伦敦介绍工作,默默关注她身边围绕的不良男子,闲时为她写诗。
1917年9月,叶芝陪同茉德母女从诺曼底回到伦敦,其间伊素特已经对他说出了明确的回绝。9月26日,因屡战屡败而心力交瘁,又不惜一切代价急于成家立嗣的52岁老叶芝向另一位小才女乔吉提出求婚。
时年25岁的乔吉(georgieyeats,1892-1968)是叶芝前女友奥莉维亚·莎士比亚的继侄女,在叶芝和埃兹拉·庞德等人指导下,年轻的乔吉曾贪婪地吸收伦敦现代文艺圈子的丰厚营养,并加入了叶芝所属的“黄金黎明秘教会”。此外,乔吉对这位大诗人已心怀情愫,心里早有嫁给叶芝的梦想。所以,尽管她对叶芝和伊素特之间新近发生的纠葛知之甚详,但她还是立刻就应允了叶芝的追求。很快,10月20日,叶芝和乔吉登记结婚。
实际上,这一桩突如其来的姻缘还是大大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就连新郎官叶芝本人也在犹豫不决之中煎熬,他既担忧自己对仍旧恋恋不舍的伊素特是否有所辜负,又焦虑这样用情不专的婚姻会不会构成对纯真新娘的背叛。在重重纠结的心态下,近乎绝望的叶芝甚至自惭形秽地想要逃避:“我逃啊,逃开我的爱,因为我的心疯掉了”(《欧文·阿赫恩和他的舞伴们》)。把一场不慎重的婚姻当成恋爱失败后的庇护所,这种沉重的愧疚感已经对叶芝的创作造成了潜在的致命威胁。
所幸的是,乔吉凭着她特有的沉着和机敏挽救了一场眼看就要急剧恶化的局面。她明了丈夫不安的原因,并试图假造一封“乩书”(automaticwriting)说,一切由心,叶芝的所为是对的,不必再过多思虑,以此帮助他化解阴影。据称,乔吉作乩书的过程中竟然真的通灵了,于是她在蜜月里不停地书写。而叶芝看到乔吉的乩书之后,对灵媒的神奇能力深信不疑,原先的惴惴不安一扫而空,甚至身体状况也变好了,他终于走出了继茉德·冈尼婚讯以来最凄凉挫败的境地。婚后一周,叶芝告诉挚友格雷戈里夫人:“我现在非常幸福,这种幸福感一直保持。”婚后两个月,他继续写道:“我的妻子是一个完美的妻子,和蔼,聪慧,无私,……她让我的生活变得宁谧并富有秩序。”[4]
按“黄金黎明秘教会”的概念,乔吉已经成为能够沟通多种玄奥控制力的灵媒师。叶芝将相当大的精力和妻子一起投入到通灵乩书的神秘事业之中,仅结婚头四年,夫妇两人就进行了450多次半催眠扶乩,做出了3627篇“值得保留”的乩书,这些丰富而庞杂的材料最终给叶芝带来了一部神秘主义著作《灵图》(avison,1925,1937)。不管这部玄而又玄抑或荒诞不经的著作在科学上、哲学上、宗教上究竟有多大价值,《灵图》一书是叶芝夫妇的合作结晶,它标志着两个男女在知识生涯上频密而充实的深度交汇,而这是叶芝与其他任何红颜根本不具备的。
那宁谧而有序的家庭生活也推动着叶芝的文学创作走上巅峰。他的贤内助乔吉不仅行使着缪斯和灵媒的重任,还充当了他的秘书、经纪人、护士和女仆,更为他带来了一对儿女。但是,若说茉德·冈尼如神话形象和理想象征一般弥漫在叶芝的大多数作品中,那么他在诗中写到妻子乔吉则相对非常有限,而且也不是作为中心人物出现,比伊素特所占的分量都要小得多。这也许是因为他把他对妻子的爱意投入到《灵图》之中了,那才是他们之间最洪亮的共鸣。
注:
[1]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洛丽塔》(1955)。
[2]《人与诗人》,p190。
[3]《研究指南》,p466。
[4]《研究指南》,p5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