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一波又起
五月的长安,不仅繁花似锦生机盎然,而且还异常的喜庆热闹,因为此时正是当今天子的降诞之日。往年这个时候,皇帝都会大宴群臣,举国欢庆三日。然而今年河北战乱未息,德宗无心庆生,便命礼部一切从简,只召后妃、诸王、公主以及五品以上官员在乾元殿会宴了一日。大明宫里,天子降诞的欢庆气氛还未散尽,关东前线又传来了喜讯,原来刘洽等人取得濮州后,一面东进围攻恽州,一面分兵向西攻打濮阳城,镇守濮阳的淄青大将高彦昭未作抵抗便举城献降,濮州全境遂尽归朝廷所有,而李纳困守恽州孤城,粮草尽绝,已经到了人自相食的地步,淄青平定看来已是指日可待。
德宗闻报十分欣喜,当即传旨犒赏刘洽等人,然而没过多久河北又接连传来坏消息,先是孟华遣人传信,言王武俊已决心反叛,难以劝服;之后康日知、张孝忠又奏报朱滔、王武俊兵犯赵州图谋不轨;最后便是马燧奏报朱滔等人勾结田悦,且欲遣使持蜡书策反朱泚。
德宗得到这些奏报,又见了马燧解送来的朱滔使者和蜡书,心中既惊且恐,急忙召集宰臣商议对策。
众臣齐聚紫宸殿,德宗坐于殿上,对着匣内的蜡丸和信纸端详了许久,半晌乃开口道:“魏州、郓州尚未平定,朱滔、王武俊又添新乱,诸卿以为,当如何应对?”
张镒上前奏道,“朱滔、王武俊志在救援田悦,臣奏请调令朔方节度使李怀光率军增援魏州,与马燧等人共抗叛贼。”
德宗想了想,很快点头道:“准奏,即刻传旨邠州,命李怀光率朔方军驰援马燧。”众臣领旨,德宗看着蜡丸,片刻后又道:“至于朱泚……便先传诏至凤翔,将其召回长安罢。”
众臣闻听怔然,萧复上前奏道:“陛下,朱泚对朝廷忠心耿耿,自来京之后历任泾原、凤翔节度使,为朝廷镇守西北功勋卓著,陛下应派人安抚之以示信任,若只因朱滔一封信便削其兵权,怕是会令天下忠义之士寒心矣!”
德宗闻听,心中又迟疑不定,这时卢杞上前奏道:“朱泚乃朱滔胞兄,且手握重兵,万一为朱滔所惑对朝廷生出二心,后果不堪设想,陛下应夺其兵权,调入京师,以防万一。”
德宗暗自思忖,虽然朱泚的确忠心,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信任的代价往往是惨重的,只有时刻警惕臣下,才能确保社稷无虞。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道:“朱泚有无过错,只有归京之后才见分晓,立刻传旨将其召回长安。”
言毕转身离去。大殿之内,群臣默然,原来臣子炽热的忠心,在帝王的猜忌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却说凤翔位在长安以西,是大唐防御吐蕃的军事重镇,地位极为重要,朱泚能被授命为凤翔节度使,足见其能。此番中官奉命到凤翔传旨,朱泚闻知朱滔谋反,大为惊恐,他不敢怠慢,立即随中官奉旨进京。凤翔距长安不过三百余里,只两日之后,朱泚便到京城,随即前往大明宫拜见天子。
宣政殿内,德宗高坐于上,一中年人伏地跪拜,只见其年龄不过四十出头,面容憔悴、衣衫褴褛,乍看之下与朱滔确实十分相像,此人正是当朝太尉兼中书令、凤翔节度使朱泚。
太尉乃三公之首、百官之帅,中书令乃文官之首,位在宰相之上,朱泚身兼两职,已是位极人臣。
德宗命人将蜡书传示朱泚,泚看毕,脸色顿时大变,连连叩首道:“朱滔谋逆,臣实不知情,请陛下明察。”
朱泚话音方落,群臣中便有人为其求情,一老臣道:“陛下,朱太尉虽是朱滔之兄,但二人分离多年极少来往,断不会参与朱滔谋逆之事,请陛下明察。”
进言者乃检校司空李忠臣,其原名董秦,本为淮西节度使,后被其族侄兼养子李希烈所逼,不得已才入了京,这段经历与朱泚当年受逼于朱滔倒是十分相似,故此他难免有同病相怜之感。
李忠臣言毕,太仆卿张光晟亦奏曰:“李司空所言不错,朱泚自幽州入京之后便与朱滔断绝来往,臣愿以性命担保,二人绝无勾连。”
接下来又有几人为之申辩,德宗见朱泚坦诚赴京又有众臣求情,深知其对朱滔谋反并不知情,遂言道:“卿多年来为国镇守西陲,与朱滔相隔千里,岂会有所勾连!”
朱泚叩首道:“谢陛下明鉴,可臣毕竟是朱滔兄长,难辞其咎,请陛下降罪。”
“卿为朝廷尽心职守功不可没,朕特恕你无罪。”德宗言至此,话锋一转又道,“另外再赐卿名园一处、腴田百亩,以便卿在京城安心休养。”
朱泚怔了一怔,立刻伏地谢恩。
离开大明宫后,朱泚依旨回到长安私邸,自此少有出门。德宗随后又赐其彩锦、女婢、金银等以示安抚。
朱泚失去兵权,便无从反叛,德宗自然也就放心了,可紧接着一个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凤翔如此重要,该交由谁来镇守呢?德宗想了想,决定征询两位宰相的意见,于是当日黄昏,他临时将卢杞、张镒召到了延英殿问对。
二人奉召入殿,才行过大礼,便听德宗开口道:“朕此番召二卿前来,是有一事与卿等商议。朱泚奉调入京,凤翔无人镇守,二卿以为何人能接任凤翔节度使之职?”
卢杞闻听心中暗喜,立刻上前奏道:“陛下,凤翔乃长安西面之屏障,其兴衰关系朝廷命脉,如今朱泚被调入京师,但其麾下幽州旧部仍在凤翔,幽州士卒骁勇彪悍,非宰相不能镇服。”言及此处,突然伏地道:“臣毛遂自荐,愿出任凤翔节度使一职,为陛下镇守西陲。”
德宗闻言一惊,心下暗叹其忠义,但卢杞是他最宠信的臣子,他怎么舍得让其离京呢?于是他有意摆出一副不悦之色,并默而不言。
卢杞见皇帝不语,遂又道:“陛下必是以为臣相貌鄙陋,难以慑服凤翔诸将,既如此,则请派一文武兼备、德高望重之人前去。”
“文武兼备?”德宗闻言暗暗思忖,片刻后突然对张镒道,“才兼文武,望重内外,百官之中莫过于张卿也!”
张镒心下一怔,猛然明白了卢杞的用意,他沉默了半晌,殿内突然安静下来,德宗提高了声音问之道:“张卿,你可愿出镇凤翔?”
张镒嘴角抽动着,他知道一旦应下来便难有回头之日,可是皇帝如此逼问分明是心意已决,不应只会令君心不悦,片刻后他沉甸甸的吐出几个字:“臣……责无旁贷!”
“好,”德宗闻听大喜道,“卿深明大义,朕心甚慰,便加封卿为凤翔、陇右节度使,仍兼平章事,择日动身前往就任。待叛乱平息之后,朕再召卿还京。”
“臣领旨谢恩。”张镒躬身叩拜,拱手又道,“陛下……”
德宗见他欲言又止,便问:“卿有何事?”
张镒开口道:“臣今后不在陛下身侧,朝廷若有难事,望陛下能多听从陆贽、姜公辅等人之言,此二人虽然年轻,却有经世之才,陛下若能重用二人,臣也便放心了。”
德宗微微点头,轻声道:“朕记下了。”
离开延英殿,张镒一路恍惚,脚下的每一步都显得如此沉重,他在想这会不会是自己最后一次踏进这座宫殿,穿过宣政殿和含元殿,他没有直接归宅,而是朝东宫方向走去。
夜已掌灯,东宫一片通明,不少官吏仍在处理公务。太子的书房里,灯光格外耀眼,一个女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前,缓缓朝房内走去,在火光的映衬下她那娇美的面容更显风华,她就是当今太子妃萧伶,亦是洛兮生母。
李诵听到了脚步声,他的视线并没有离开书案,却已开口道:“爱妃来了!”
萧妃走近前来,将手中端着的一碗汤放到案上,莞尔笑道:“殿下,夜里暑气重,妾煮了碗菉豆汤,为殿下清热。”
李诵收起案前的一卷书,起身看着她,温言道:“辛苦爱妃了,不过这些事交与婢人做就好,爱妃何必亲自动手?”
萧妃嘴角泛着微笑,双目望着太子道:“殿下白日听先生讲政,晚上又挑灯夜读,才是真辛苦,妾不过是煮了碗粥罢了,怎敢言苦?”
李诵温然一笑,端起菉豆汤,慢慢品尝起来,吃了几口后,他赞道:“爱妃所煮菉豆汤果然有效,孤现在觉得清凉多了。”
“谢殿下夸赞。”萧妃微笑着,微一欠身。
“爱妃若是下次再煮,不妨煮得多些,教良娣也尝尝。”太子边吃汤边说着,“哦,还有洛兮,她最是畏暑,有了这菉豆汤,多少能让她清凉些。”
萧妃听言轻轻笑道:“洛兮静不下心来,吃再多菉豆汤怕也无用。”
“哈哈,”李诵突然大笑,道,“知女莫若母,此言非虚也!”
萧妃低眉一笑,这时外面传来了侍卫的声音:“殿下,张镒张相求见。”
“张卿?”李诵露出惊喜之色,喃喃道,“这么晚了其为何而来?”
萧妃笑道:“张相深夜求见一定是有要事,殿下莫要教其久等了。”
李诵“嗯”了一声,转身走出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