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欲加之罪
大理寺正堂,气氛肃然,杨炎腰身直挺,立在堂下。而堂上则是御史大夫严郢、刑部侍郎关播、大理寺正黄平,三人并列而座,只听“嗙”一声响,黄平拍下惊堂木,手指着杨炎大声道:“堂下之人,为何不跪?”杨炎面不改色,朗声道:“吾乃圣上钦命尚书左仆射,以尔等之官爵,须得我跪乎?”
“大胆,”黄平再次拍下惊堂木,斥道,“汝已是戴罪之身,安敢口出狂言!来人呐,棍棒伺候。”
堂下执法小吏左右顾盼,竟无人敢动。杨炎但任宰相时日不短,这些人多见过他,自然不敢轻易以棍棒加之。
黄平见此情境,自感颜面扫地,不禁大怒,正欲再拍惊堂木,却突然被右侧关播叫住:“黄寺正且慢。”黄平随即收住。只听关播道:“此案尚未审结,杨炎亦尚未定罪,以本官看可暂不必跪。”
“这……”黄平一时无言可对,扭头看向坐在左边的严郢。郢目露寒光,直指杨炎,冷冷道:“只要不碍于审讯,不跪也无妨。便不要为此耽搁时间了,开审罢。”
黄平点点头,拍下惊堂木,大声问道:“杨炎,汝利用赵惠伯高价卖售私宅,从中谋取余利,又在曲江修建家庙,借有王气之地图谋不轨,汝可认罪?”
“哈哈哈,”杨炎大笑了几声,正色道,“既是买卖,焉有不得利者,吾以宅换钱,何罪之有?至于修建家庙,吾只是见曲江风水不错,选了一块宝地,说甚么有王气,纯属无稽之谈!”
黄平怒道:“汝竟敢狡辩,看来不用刑罚,汝便不会招也。来人,大刑伺……”“伺候”二字还未出口,关播的目光又已朝他射来:“黄寺卿且慢。”黄平惊堂木拍了一半又急忙收起,一脸不耐烦地道:“关侍郎又有何事?”
关播淡淡地道:“方一开审便用大刑,怕是不妥,难免有屈打成招之嫌也。”
黄平一时无语,左看看严郢右看看关播,竟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严郢突然开口道:“传证人。”黄平立刻应和:“对,传证人。”
少顷,衙役拖着两证人到了堂内,杨炎见这两人遍体鳞伤,浑身血污,当即惊号道:“弘业、惠伯……”
“阿爷救我……”杨弘业伏在地上有气无力,连连求救。其实他所受刑罚并不重,只是锦衣玉食惯了,突然遭此折磨以消受。
但是赵惠伯却伤得不轻,他连“仆射”二字都吐纳不清了,杨炎见此顿生怒火,指着堂上大声质问道:“尔等竟滥用私刑、屈打成招,眼里可有大唐律法乎?”
“大唐律法?”严郢冷笑了一声,道,“杨仆射扪心自问,自汝为相之后做过多少有违律法之事,汝仗着位高权重,滥用权柄、党同伐异,构陷了多少忠良?刘晏刘侍郎汝记得否?其因何而死,汝已然忘乎?汝当初构陷之,可曾想过今日?”
严郢此话一出,整个大堂顿时安静了下来,杨炎听着他的指罪像是无言可辩,脸色一片灰暗。这时关播突然又漫不经心地道:“严御史莫说远了,当专心于此案。”
“不错,当专注此案。”黄平急忙应和,又一拍惊堂木,“杨弘业、赵惠伯,速将汝二人串通杨炎卖宅谋利之事如实招来,若有半句虚言,必大刑伺候。”
杨弘业吓得不敢说话,抬头看向杨炎,这时赵惠伯强撑着直起上身:“此事是我一……一手经办,与杨仆射无……无关,谋取私利乃是……子虚乌有。”
“惠伯……”杨炎面容悲泣,眼中带泪。
“看来尔等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也!”黄平顺手拿起案上的一份账簿,“汝购买官署之花销皆记于户部账上,上面清楚写曰到汝买杨宅耗资一万缗,然而本官已遣人去洛阳看过,此宅当值七千缗,足有三成余利,汝作何解释?”
赵惠伯声音颤颤地道:“即便估价过高,也是我一人……过失,与杨仆射有何……干系?”
“是我欲得利,故意高价卖与赵惠伯,我阿爷与惠伯皆不知也。”杨弘业趴在地上,显得浑身无力,但却十分坚定地道出此言。杨炎看着这个平时不争气的儿子,此时竟能主动承担罪责,不禁既爱又恨。
而黄平听了二人证词却是又急又气,又一拍惊堂木道:“顽劣之徒,看来非得本官动大刑不可,来人……”
“黄寺正。”关播再次将其打断。黄平一脸愤愤,心想杨炎打不得,这二人亦打不得,这案子怎么审?
“严御史,你看?”黄平看向严郢,希望能得其支持。而严郢看着赵惠伯遍体鳞伤,突然心中不忍,他暗暗责问自己:我只欲整治杨炎,如今却无辜牵扯赵惠伯,此余当初杨炎诬陷自己又有何分别?
“我看今天便到此为止罢,改日再审。”严郢目不转睛的看着堂下。话一出口,黄平诧异道:“可这……尚未审完哩。”
严郢话音冷冷地道:“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黄平稍有迟疑,转头去看关播,但见其头点示意,才拍起惊堂木道:“且将嫌犯收监,容后再审!”
于是杨弘业、赵惠伯被拖下堂,而杨炎则推开左右小吏,整理身上衣衫后仰面而出。严郢望其背影,若有所思。其之所以暂停审问,既是不忍见赵惠伯受刑,亦是深知审不出想要的结果。事情的真相他十分清楚,审得愈明白便愈对杨炎有利,所以他只有换一种方式使杨炎认罪。
杨炎在大理寺虽然失去自由,但仍受到了礼遇,在关播的坚持下,黄平为其安排了一间厢房,并派了七八名卫士看守,然而关播才离去,严郢便斥退守卫,独自进入杨炎房中。
“杨仆射。”严郢不冷不热地道。
杨炎斜了他一眼,并不理会,但目光中却充斥着憎恶。严郢不以为意,轻笑一声道:“杨仆射是聪明人,想必已看出这一切皆非偶然,若坚持不认罪,只会牵累他人。”
“哼,”杨炎冷笑几声,恨恨地道,“本官真未料到,当初深受长安百姓爱戴之京兆尹严郢,竟然也会与卢杞之辈同流合污。”
严郢嘴角轻轻一动,冷笑道:“此非拜杨仆射所赐乎!若非当初杨仆射陷害于我,我岂会由京兆尹迁为大理寺卿,又岂会因度田不实之名下狱,若非长安数千百姓齐跪于丹凤楼前为我鸣冤,惊动了圣上,我恐怕早已死在狱中,何以会有今日。而今严某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杨炎心中暗惭,不觉头已低下,良久乃又正色道:“本官有愧于你,其罪难赎,然弘业与惠伯与你无冤无仇,你何以致二人于死地?”
严郢淡淡地道:“二人替你顶罪,不肯说实话,严某亦无可奈何,若杨仆射及早招供,或许二人能少受皮肉之苦,甚至是无罪开释。”
杨炎激愤道:“子虚乌有之事,本官如何招供?”
严郢冷冷道:“是否子虚乌有,须看杨仆射在公堂上是何说辞了。”
杨炎脑中一空,后退了几步。严郢又道:“严某言已至此,杨仆射仔细考虑,希望下次开堂时,不会再是今日这般结果。”言毕即出门而去。
其离开后,杨炎不禁陷入沉思,以权谋私的罪名虽然不轻,却也最多被罢官免职,但是图谋不轨之罪却不是他能够承受的,究竟该如何抉择?
且说严郢出了大理寺,乘车赶往卢杞宅上。卢宅在大明宫南之光宅坊,此坊距大明宫与东宫皆只有一街之隔,出入宫闱、来往官署极为方便,所以坊中住户多为朝中大臣。
卢杞见了严郢,听闻审讯的结果不甚满意,乃谓之道:“杨炎奸猾狡诈,不易对付,严大夫须使手段才行也。”
严郢一拱手道:“卢相请放心,下官定不遗余力,不将杨炎治罪绝不罢休。”
卢杞闻言欣然一笑:“那本相便静候大夫佳音了。”
严郢遂告辞离去,其归宅途中经过永昌坊,至坊南时信手掀开车帘,正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儒生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进入坊门。
那儒生在坊里寻了一会儿,于坊西的一座宅院前停了下来,望着门前匾额上“张府”二字,脸上微微一笑,随即下马向门前的守卫询问道:“请问此处可是张公度张相宅第?”守卫点头说是,儒生长舒了口气,很快又问道:“那张相此时可在宅中?”
守卫道:“足下来巧了,相爷方归宅不久。”
“如此甚好!在下崔程,乃是徐州巡官,此番受徐州刺史李洧所托,有要事求见张相。”此人正是崔程,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什,递上前道,“此乃名刺,事情紧急,劳烦足下尽快通报。”
“请在此稍候。”这守卫倒是十分随和,立刻持名刺进了门。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即匆匆而出,恭敬地道:“崔巡官里面请。”
崔程随其入宅,很快便到了厅堂,堂内端坐一人正是张镒。崔程见之,忙上前施礼:“下官徐州长史崔程,见过张相公。”
张镒起身道:“崔巡官不必多礼,闻巡官受李洧之命而来,不知徐州眼下情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