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三司会审
九月,正是长安秋风初凉时,某日午时,一个不甚显眼的儒生骑着匹枣红马,从东面的春明门进入城中,在东市的一家酒肆落了脚。“店家,再与我碗水。”那儒生才饮过一碗白水,便又让店家盛满,店家的索性一次端来两大碗,笑谓之曰:“我观客官形状,莫不是连续赶路多日也?”
“不错,我而今是人困马乏。”儒生一碗水饮下,边喘气边拿出一缗钱丢到案上,“店家,我是山东人,初至京城,可否打听一下,杨相宅第在何坊?”
“杨相?”店家闻言微微一愕,随即现恍悟之态,俯下身来低声道,“客官所言可是尚书仆射杨炎?其早已不是宰相,长安人躲之尚且不及,客官莫非欲拜访之?”
儒生一脸惊诧:“这……这从何说起?”
店家索性坐了下来,小声道:“客官进城后未曾听到传言乎?”
“传言?甚么传言?”儒生满眼疑惑。
店家见他确实不知,便解释道:“今长安盛传说左仆射杨炎于曲江建家庙之地有王气,其将家庙建于此地,乃有不轨之图也。”
儒生惊道:“有这等事?”
“嘘,小点声,”店家的见他声大,急忙示意,又道,“陛下已令三司查办了,此刻杨炎正在大理寺受审哩。”
儒生一脸茫然,似乎不敢相信,好端端一个宰相如何便成了囚徒?他并没有想太久,回过神来又问道:“那今之宰相为谁?”
店家声音提高了些,回道:“今朝廷共有两位宰相,一位是门下侍郎卢子良卢相爷,另一位是新上任之中书侍郎张公度张相爷。”
“张公度?”儒生稍思了片刻,又追问道,“莫不是前汴滑节度使张镒乎?”
店家闻言稍稍一惊:“原来客官知道?不错,其入京之前曾任汴滑节度使,后入京为御史大夫,前不久才升任宰相。”
儒生闻听脸上突然露出喜色,遂问道:“那张相宅第如何去?”
“出了东市向北走,至宫城东有一永昌坊,汝入坊求问坊正,便可寻见张相宅也。”店家张口说来,竟丝毫不用细想,张镒在长安百姓中的声望可见一斑。
“多谢店家。”儒生说着又取出一缗钱,朝案上一丢便急匆匆出了酒肆,随即跨上枣红马望北而去。
出东市后往北,便进入皇城附近,城中遍布官署机构,其中便有主管刑狱的大理寺。此时大理寺正堂,杨炎正缓步走来,这一次他不是以宰相的名义前来视察,而是以嫌犯的身份听候三司会审。他虽未戴镣枷,但走的每一步都无比坚难,回想这十几日来所发生的事,真可谓是风云突变、人生无常。
且说半个多月前,德宗令朔方大将唐朝臣救援徐州,这让卢杞深感不安,朔方节度使李怀光与杨炎素有私交,若是其或其部将立下大功,杨炎便有了翻身之机。所以在皇帝做出这番决定后,卢杞便加紧了谋害杨炎的步伐。
卢杞首先找来了京兆尹王翃,问其可曾找见杨炎作奸犯科的证据,翃自任京兆尹以来,便遵从卢杞嘱托私下探查,以求寻到杨炎把柄,多日下来,其果然有所收获。
王翃向卢杞报告说:“下官查到杨炎之子杨弘业,多次收受贿赂替人办事,此事必与杨炎脱不了干系,只要由此查下去,必能置杨炎于死地。”
卢杞闻言心中暗喜,谓之道:“既如此,汝为何不立刻拘捕杨弘业,严刑拷问?”
“相爷明鉴,”王翃面露难色,拱手道,“杨炎虽已罢相,可仍是尚书左仆射,且其子亦有官居五品,京兆府无权查办也!”
卢杞轻拍了一下额头,道:“本相倒忘了此事。汝且先将所集罪证造册与我,余下之事便先不必管了。”
王翃拱手应诺,遂依卢杞之意将罪证造册交与之。卢杞既得“罪册”,乃登门造访御史大夫严郢。郢虽对其并无十分好感,但因感念其提携之恩,便令人清扫街道,出门相迎。
少顷,二人进门入堂坐定,严郢随口道了几句感激之言,卢杞则不惜溢美之词对其豪赞了一番。严郢受宠若惊,自谦道:“下官何德何能,得卢相在陛下面前举荐,此御史大夫之职,实是受之有愧。”
卢杞悠悠道:“严大夫过谦矣,本相记得大夫当初任京兆尹,掌京城治安,尤其擅长捉奸拿脏、缉贼捕盗,今任御史大夫正合适也!”
严郢闻言心里突然一阵酸楚,不由得想起了当初只因自己不肯依附杨炎,便被其从京兆尹迁为大理寺卿,后又被其派往回纥,险命丧异国之事。此番他已听出卢杞话中有话,便道:“卢相有话不妨直言。”
卢杞嘴角微微一抬,道:“本相素知严大夫不畏权势、秉公执法,如今朝中有人仗滥用职权,行不法之事,只因位高权重无人敢过问,想来也只有严御史能主持公道了。”
严郢闻言心里一惊,问道:“不知卢相所指何人?”
卢杞面若冰霜,硬硬地道:“尚书左仆射杨炎。”话音一落,严郢不由怔住。卢杞接着又道:“杨炎卖官鬻爵、藏污纳垢,本相已得其罪证。”说着从袖中取出“罪册”,递了过去。
严郢双手接过,仔细看将起来,很快便脸色大变,道:“此册所述皆为真乎?”
卢杞正色道:“绝无半分虚假!”
严郢心中愤愤,谓杞道:“惩奸除恶乃下官职责所在,卢相放心,此事下官定当尽力。”
卢杞闻言大喜,拱起手道:“严大夫不畏强权,本相敬佩之至。”言毕即告辞而去。
其走后,严郢又细观了一遍“罪册”,之后便依此查找人证物证。两日后,其以御史台名义弹劾杨弘业,大理寺在卢杞授意下,趁弘业在烟花柳巷的平康坊寻乐时将其缉拿。
杨炎闻爱子下狱,既惊且恐,立刻前往大理寺探视。大理寺卿田晋知其此来目的,有意避而不见,并令人打发之道:“杨弘业乃是重犯,定罪之前任何人不得探视,杨仆射请回罢。”
杨炎当即大怒,斥道:“混账,汝等平白无故缉捕吾子,今又不许我探视,是何道理?汝速令让田晋出来见我。”
那人不慌不忙,道:“杨仆射息怒,下官也是奉命行事,田寺卿公务繁忙,这几日谁都不见,杨仆射便不要为难在下官了。”
杨炎怒不可遏,再三争执仍是无济于事,只得托人打探寺中消息,怎奈卢杞早有准备,大理寺竟像是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杨弘业进去之后便再无音讯。
杨弘业自幼锦衣玉食,何曾受过牢狱之苦,在大理寺刑枷面前,很快便将自己所作所为和盘托出,严郢一一审核,发现其中一案与杨炎颇有干系,便顺藤摸瓜,依此查访下去。
此案发生在半年之前,当时杨炎欲在长安修建家庙,为筹钱便托时任河南尹的赵惠伯将自己在洛阳的一座私宅出售,赵惠伯见此宅位置布景皆佳,便顺便买来用作官署。
唐律规定,官员购置官署所用钱皆由府库出,所以赵惠估价多少杨炎便能得多少。当时杨炎托付赵惠伯之后便不再过问,一应事务皆由杨弘业操办,而弘业为求牟利,故意抬高价格出售,赵惠伯未曾多想便照价购置。
严郢审理后,断定赵惠伯贵估其宅,使杨炎从中得利,便将此案报与了卢杞。杞知晓后大喜,先是令京兆尹王翃查杨炎家庙之事,后将此案奏禀皇帝,并召请大理寺卿田晋处理,德宗闻奏十分惊诧,谓卢杞道:“若真如卿所言,杨炎不可不查,便令大理寺全权处置。”
大理寺卿田晋得到诏令,遂将已升任河中观察使的赵惠伯缉入大理寺审问,然而赵惠伯却拒不承认,坚称杨炎未曾渔利。
无奈之下,田晋只得施以重刑,迫使其签字画押,然后将供状呈与卢杞。杞览毕大喜,问之曰:“依寺卿看,此案当如何判?”
田晋对曰:“杨炎以权谋私,以索取论罪,应当革职查办。”
卢杞闻听有些不悦,凝色道:“未免太轻了耶!”
田晋面不改色,坚持道:“下官是依律论罪,不敢有失公允,杨炎罪当如此,请卢相明察。”
卢杞大为不悦,一怒之下贬之为衡州司马,并令大理寺正黄平重新议罪,有了田晋前车之鉴,黄平不敢轻判,卢杞再问之时,黄平便道:“杨炎监主自盗,罪当处死。”
卢杞得此答复欣然一笑,而此时,他令王翃所办的另一件事也有了结果,王翃向其禀报说杨炎建立家庙之处位于曲江南岸,早在开元年间,玄宗朝宰相萧嵩便打算在此地建立私庙,后因是玄宗皇帝临幸之所,他恐置庙不便,才另择了他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