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万福疏漕
时维八月,值郭子仪出殡之期。当日,德宗率太子及诸王亲临皇城安福门送葬,百官亦皆陪位陨泣。及子仪入土,德宗嫌其坟矮,乃违反礼制,命加高一丈以显其尊荣。此后数日,德宗思念子仪之功,又命人重绘其凌烟阁像,并欲题赐“尚父子仪,天降人杰,勋高今古,名垂千秋”十六字以彰其功。是日未时,德宗正于紫宸殿题写此字,殿外忽然传来零碎的脚步声,接着便见守值宦官来报曰:“大家,卢、张二相求见。”
德宗目不离笔,轻轻道了句:“宣。”宦官躬身退下,随后便见卢杞与张镒疾步入殿。二人行礼后,卢杞先道:“陛下,郓州有变矣,李正己发疽而死,其子李纳自称留后,擅领军政,且发兵助田悦,此其求封之表,请陛下过目。”
德宗闻奏顿了顿,少顷乃又动笔,写完了最后一个“秋”字。此时翟文秀已自卢杞手中接来奏表。德宗遂收起纸笔,御览其文,只片刻后便发出了不容置疑的声音:“传诏,授李纳检校司空,即日护丧进京。”
张镒惊道:“如此处置,只恐李纳不肯奉命,反而孤注一掷,起兵谋逆矣!”
德宗目光如炬,厉声道:“李正己父子跋扈不臣,欲效河朔三镇继袭专地久矣,朕若许之,则是使其谋得逞也!如此淄、青十五州将不复为国所有。”
“这……”张镒面色凝重,欲言又止。德宗却态度坚决地道:“此事不容置疑,卿可速去拟诏。”
张镒不好再言,遂与卢杞领旨躬身退下。回到中书省后,张镒会同中书舍人萧复等人草拟诏书,此时其心颇为矛盾,既欣喜皇帝的削藩决心,又为可能引发的变故而暗自忧虑。
事实证明,张镒并非杞人忧天。数日后,朝廷诏书传至郓州,此时李正己丧事已毕,而李纳也已牢牢掌控平卢淄青的军政大权,成为淄、青、徐、郓等一十五州事实上的新主人。得知朝廷旨意,兵权在握的李纳自然不甘屈从,他对着诏书,眼中放出冷冷寒光,已然下定了反叛的决心。
于是李纳先遣使勾通田悦、李惟岳、梁崇义,以巩固四镇联盟。而后便聚集众将吏商议进兵。郓州长史严亮乃建言增兵徐州,扼守运河,其言曰:“先前陈兵埇桥,已使汴水阻绝,若再阻断涡水,则江淮贡船将彻底无法通往东都,如此朝廷必然势穷。”李纳深以为然,遂遣兵一千至徐州以扼守涡口。
随后大将王温又建言进兵宋州,其言道:“宋州乃中原门户,若能取之,便可威逼汴州乃至东都,届时中原便任公驰骋矣!”李纳深纳其言,遂亲率五万大军西进宋州,击其单父县。
李纳来势汹汹,而宋州刺史、宣武军节度使刘洽亦非等闲之辈。当初德宗分宋、亳、颍为一镇,置宣武军,以刘洽为节度使,便是为了防范淄青。故而刘洽早有准备,宋州全境亦皆严阵以待。以致淄青数万大军猛攻单父,竟数日无功。
长安城里,德宗稳如泰山,李纳叛乱的消息并未使其感到意外,而且他早已做好了讨伐李纳的准备。待两位宰相详述过军情之后,其便言道:“李纳公然抗旨,又纵兵为乱,其罪难赦,当遣削其官爵,遣王师征讨。”
话音一落,张镒道:“河北叛镇尚未平定,若再遣兵讨李纳,则恐国力不支也。况且宋州有刘洽镇守,必可保无虞。故当务之急乃是打通涡口,解决漕运之事,江淮贡赋乃是国之根本,不容有失,请陛下斟酌。”
德宗听闻张镒之言突然一怔,心中不免担忧起来,李正己扼守埇桥已经迫使漕运改道涡水,如今李纳又陈兵涡口,彻底将江淮奉船阻在了淮河。因中原连年战乱,又加之藩镇割据,朝廷财赋收入多仰仗江淮,如若漕运受阻,江淮钱粮不能运抵关中,则后果不堪设想。
念及此处,德宗乃决心解决漕运之事,于是问张镒道:“依卿之意,当如何疏通漕运耶?”
张镒建言曰:“陛下可遣一干吏为濠州刺史,令其率兵于淮南疏引奉船。濠州与徐州隔淮河相望而又非李纳所辖,臣料想贼兵必不敢贸然渡河。”
德宗听毕,起身移步至一幅舆图前,观察了淮北地理形势,然后问曰:“然则何人能堪此任?”
张镒举荐曰:“和州刺史张万福可以胜任。”
德宗乃从其言,以张万福为濠州刺史,往涡口疏通粮道。
却说张万福乃魏州人士,早年弃文从武,因参与平定安史之乱有功而名震一时。大历年间始任和州刺史,今已年过七旬。
万福接到任命,当即驱马驰往濠州上任,次日即挑选五百甲士赶赴涡口。自李正己遣兵扼守埇桥以来,江淮漕运不得不弃通济渠而改走涡水,但涡水与淮河交会处的涡口同样属徐州管辖,只是淮河作为徐州与濠州的分界,李纳对此地的控制不及埇桥牢固而已。
此时,涡口河道已被淄青军以沙袋阻断多日,淮河几十里水道积塞了数百贡船,涡旋数日不能北上。而河北岸有淄青兵不下两千人,皆披甲执戈,虎视眈眈。濠州司马吴沛见此情景,不禁打了个冷颤,谓张万福道:“吾只五百人,若贼兵渡河来攻,恐难当之矣!”
“呵呵呵……”张万福泰然一笑,立刻正色道,“吾奉天子之命来此疏通运河,是为解决关中缺粮之弊。‘民人以食为天’,此乃王道。贼若阻拦便是与民为敌,与天为敌,能得人心乎!”
“刺史所言真乃大道也!”吴沛动容道,“请刺史只管下令,我等即使舍下性命,也必力保漕运通畅。”
张万福遂吩咐道:“传我命令,清除障碍,打通河道,导引贡船过涡口。”
“喏!”吴沛大应一声,遂去传令。张万福则擎起战旗,驱马登上一处高地,眺望淮北。
对岸淄青兵多日来只是看守涡口,除此之外无所事事,断想不到对岸会突然出现数百官兵,待到吴沛率人乘船清理河道时,淄青兵才有所发觉,不多时便集结于岸边,与张万福隔河对峙。
淄青偏将何涛远远望见对岸立着一面大旗,上书“张”字,旗下一人横刀立马,威风凛凛,似是身后有千军万马一般。
“此何人也?”何涛指前询问左右,左右皆道不知,此时一校尉上前朝对岸高喊道:“旗下之人报上名来!”张万福一手擎旗,一手握缰,高声道:“吾乃濠州刺史张万福,奉圣命疏通河道,尔等谁敢阻我?”
何涛闻声一怔,顾左右道:“莫不是魏州张万福?听闻其任和州刺史,何以至此地?”左右又道不知,一校尉道:“其众只几百人,请将军下令,末将即刻率兵渡河攻杀过去。”
“不可,对岸乃是濠州地界,小心其有埋伏。”何涛将手一挥,严令众将曰,“张万福者,名将也,不可小觑,吾等且勿轻动。”
于是其按兵不动,任由濠州兵打通河道,继而数百艘船首尾相接驶过涡口,淮河一时波涛汹涌、水浪拍岸。何涛麾下众士卒见此情境,纷纷道:“船将进入涡水,再不阻拦便迟矣,请将军速速下令。”
何涛看了看水中的运粮船,又望了望对岸白髯飘长的张万福,突然喟叹一声道:“罢了,若关中缺粮,先饿死者必是百姓,今日便放其过河,自明日起,一艘船也不得放过。”遂率军归了营。
运河由此得以通畅无阻,阻塞的贡船全数驶过了涡口。至黄昏时,吴沛来张向万福汇报说:“刺史,船皆已通过,无一滞留。”他一脸欣喜之色,似乎不敢相信淄青兵一直望而不动。张万福看着眼前的流水微微地点了下头,显得气定神闲。吴沛又问道:“刺史欲在此守多久,贼兵仍随时可能渡河也。”
“能守一日便是一日,”张万福回答得十分坚定,其实他心里明白,到了明日对岸的淄青兵绝不会再像今天这般客气,但他依然坚持道,“惟愿能多输送粮食,解了燃眉之急。”吴沛闻言感泣,乃决心以命相守。
次日,东来的船只又将经过涡口,而这一次何涛不再犹疑,当即下令渡河截击,其士卒乘小舟入河,竞相登上贡船。张万福早有防备,只见其一声令下,几百名弓弩手一齐朝河中施箭,淄青兵纷纷中箭落水。
正当这时,对岸突然又出现千余骑兵,皆身着淄青军服,吴沛见之,登时大惊道:“刺史,贼又来援军矣!”
张万福也吃了一惊,他昨日已密遣人渡河查探对岸情形,知淄青军共计千余人,如何又杀出一股骑兵来?难道是徐州城中的淄青军听到消息来增援何涛?
“刺史且看。”正当张万福不解时,吴沛突然朝对岸一指,只见后来的淄青骑兵竟攻向何涛矣!
张万福一抬头,惊道:“这是何状况?”未等他明白过来,对岸的两拨淄青士兵已混战一处,何涛及其麾下士卒显然未曾料到,仓皇之下死伤惨重。俄而涛乃望见对方主将,朝其大叫道:“冯异,汝为何攻我?”
那将高声道:“汝随李纳造反,是为叛贼,我家刺史已归顺朝廷,命我来拿汝,汝且束手就擒。”
何涛闻言胆战心惊,急传令鸣金,带着几百残军杀开出路北逃而去。
冯异命人收拾战场,独自乘船驶向对岸,见着张万福,躬身拜道:“足下便是张使君乎?下官徐州司马冯异,奉刺史之命前来相助。”
此时张万福心中仍有疑惑,乃问曰:“本官正是张万福,却不知冯司马为何来此?莫非徐州已归降朝廷?”
冯异点头道:“正是,李刺史已举城起义,知张使君在此疏通漕运,特命我来助之。”
张万福闻听又惊又喜,连忙询问其中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