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汾阳郡王
天依旧阴着，雨亦尚未停顿，通常在这种天气下，长安城的街道多少会显得有些空寂，可是在城西长寿坊的一条大道上，却是异常的拥挤。一架象辂四马的车辇在数百卫士和文武百官的扈从下，沿着路中央徐徐向一座宅院驶来。只见此宅占地不下百亩，非但建筑奢华富丽，连宅门也是气派非凡，门前一副巨大的匾额上书着：汾阳王宅。此院正是汾阳王郭子仪的宅第。马车在宅门外停了下来，郭子仪的子侄们早已悉数在门前跪迎，这时马车里缓缓走下一人来，只见此人生相俊美、面红齿白，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其穿着御绛袍，头戴远游冠，乃是一身皇子装扮，此人便是舒王李谊。李谊本是代宗次子、德宗异母弟李邈之子，因邈英年早逝，德宗又对李谊十分偏爱，便将其收为养子，并赐封亲王，位居众王之首。
此次郭子仪病重，德宗尤为关切，虽未亲往探视，但却自大明宫正殿移驾至御前殿，以示对“尚父”的问切，并遣爱子李谊率文武百官前去问疾。
此时，李谊与众官员已入了门，并在驸马郭暧与升平长公主的陪同下入室见郭子仪。升平长公主与李谊生父李邈乃一母所生，姑侄之间素来亲近。三人同至郭子仪病榻前，只见这位戎马一生、再造大唐的老元帅，如今是须发全白，面容憔悴，已然没有了当年的风姿。
李谊代天子慰问，须当面宣读圣谕，但因郭子仪病重不能下榻，便许其侧身拱手代礼，而升平长公主虽身份尊贵，但在圣谕面前，也不得不随其夫郭暧伏地行君臣之礼。
圣谕宣毕，李谊便出门更换了服饰，随后又率百官至郭子仪榻前询问病情，百官中为首的正是宰相卢杞，与其并立的还有一位年过半百、貌不惊人的儒面文官，此人便是刚刚出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的张镒张公度。
李谊至榻前，微一欠身，问郭子仪道：“尚父身体如何？尚能饭否？”
郭子仪精神有些恍惚，以微弱的声音道：“谢陛下与舒王殿下挂念，臣尚能咽食，只是这把老骨头，不能再为陛下征战沙场了。”
李谊看着郭子仪苍老的面容，不禁心感悲凉，他料想郭子仪定是为四镇叛乱之事忧心，于是俯身安抚道：“尚父安心静养即可，不必为国事劳神。”
郭子仪躺在病榻上微微点头，这时李谊身后的卢杞突然探出头，讪讪笑道：“老王爷威名盖世，何须亲自出马，只须贼人听到王爷之名，便当胆颤股栗，弃械投降矣！”
卢杞此话一出，不少官员随声附和，但郭子仪却没有回应，只是轻笑了一声。过了片刻，李谊又上前道：“尚父好生歇息，小王便不打扰了，这便回宫复命。”
“殿下慢走，恕老臣不能相送。”郭子仪说着拱起颤颤的双手，用以代替拜礼，随后目光便朝向了郭暧，“六郎，替为父送殿下。”
“喏。”郭暧上前一躬身，引着李谊出了门，一众文武大多随之离去，留下来的也只是向郭子仪家人问切，不敢再入室打扰。但有两人却在李谊离开后进入室内，复见郭子仪，其中一人正是张镒。而另外一人看起来四十来岁，身长六尺有余，生的是虎背熊腰、威风凛凛，张镒直唤他道：“浑大将军。”
原来此人名叫浑瑊，出身朔方军，乃是郭子仪旧部，如今已官拜左金吾卫大将军。浑瑊先辈本为铁勒人，于贞观年间归附中原，此后浑氏一族历代为将，为大唐立功无数。
浑瑊与张镒复至郭子仪榻前，此时他床边已多了两名服侍的女婢，二人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很自然的一齐拱起手道：“王爷。”
郭子仪缓缓转过头，慈目看着二人道：“尔等公务繁忙，何必在此陪我这老朽？”
“王爷何出此言，能陪伴王爷身边是末将之福。”浑瑊眼中带有一丝酸楚，说话的语气极是恳切，连身边的张镒听了也连连点头。
郭子仪点头回应浑瑊，而后目光朝向了张镒：“公度。”张镒闻声立刻近前，只听郭子仪道：“老夫听闻，你方升任宰相，身上担子不比以往，凡是当以国事为重。”
张镒躬身应道：“王爷教诲，镒自当谨记。”
郭子仪微一点头，很快又道：“老夫有一事问你，依你观之，卢杞此人如何？”
二人对郭子仪的问题感到有些奇怪，不禁愣了片刻，对视一眼后，张镒道：“镒入京不久，又在家赋闲多日，对于卢杞所知不多，但此番正是其向陛下举荐，镒才得以拜相，想来其应是位贤臣罢。”
郭子仪听了连连摇头，叹道：“谬矣，谬矣，我观卢杞绝非贤臣，实乃奸邪之徒。此人生相丑恶、心胸狭隘，老夫初见之便知其绝非善类，若不慎得罪于之，必祸不远矣，你今后与其共事，当谨慎才是也。”
二人闻言皆感惊诧，但见郭子仪如此郑重其事，料想并非虚言，便一齐拱手道：“镒（瑊）谨记。”话音一落，郭暧突然进门来，对张镒、浑瑊见礼后，朝郭子仪道：“阿爷，太子詹事邵悦在外求见，道是前来问疾。”
郭子仪伸出一只手，有些激动地道：“快，请其进来。”
郭暧应诺而出，很快便见他引着邵悦进入房中，见到郭子仪，恭敬拜曰：“下官邵悦，参见汾阳王。”说话间他已经注意到了一旁的张镒和浑瑊，于是又拱手对二人施礼：“见过张相公、浑大将军。”
二人点头回礼，郭子仪开口道：“邵詹事来探望老夫，可是受了太子之命？”
“正是，”邵悦躬着身道，“太子殿下听闻王爷病重，碍于礼节不能亲自登门，特遣下官前来探视。王爷可安泰乎？”
郭子仪笑着点了点头，提高了声音道：“有劳邵詹事了，老夫身体尚可，难得太子殿下记挂着老夫，请邵詹事一定代老夫谢过太子。”
“王爷放心，下官一定带到。”邵悦拱手应下，郭子仪随后又向他询问太子近况，邵悦答说：“太子殿下遵从陛下旨意，一直在东宫学习治国之道，十分刻苦。”
郭子仪闻听安然一笑，精神像是好了许多，之后又连问了不少琐事，邵悦都一一回答。大约过了两盏茶的工夫，邵悦怕打扰郭子仪休息，这才向其告辞，张镒、浑瑊亦一同败退。
郭暧将三人送至正门外，随后便返回了宅中，邵悦正欲驱车归东宫复命，却听身后张镒叫道：“邵詹事请留步！”
邵悦回过头，拱手问道：“张相可有事？”
张镒走上前，温言笑道：“本官初拜相，依礼当前往东宫拜见太子殿下，只是近日政务繁忙，未得空耳。今日既得见邵詹事，当同你一道往东宫，向太子殿下问安。”
“既如此，便请张相与下官同乘罢。”邵悦说着请张镒一同上了马车，并与浑瑊告辞。浑瑊亦乘车返回宅第去了。
马车一路向北，穿过皇城朝东宫驶去，到达宫门后，邵悦便与张镒下了车，步行入宫。待到殿门外，邵悦乃先去复命并通报，李诵闻张镒前来，欣喜不已，忙令人唤入，镒见着太子，遂行君臣之礼，伏地道：“臣张镒叩见太子殿下，千岁。”
“张卿不必多礼，快且请起。”李诵忙上前将其扶起。二人几乎不曾谋面，此时咫尺之间，李诵见他相貌虽无十分特别，但身上却透着一股慨然正气，不由心生敬意。
“谢殿下。”张镒拜谢之后依旧拱着手，又道，“臣就相位数日，直至今时才来拜见殿下，实是有罪也，请殿下恕罪。”
“张卿言重了，”李诵轻轻一笑道，“此多事之秋，张卿方入主中书，难免繁务缠身，孤岂会不知！”
张镒心中一暖，双手抱拳道：“谢殿下体谅。”
李诵亲和一笑，片刻后温言道：“闻张卿于经学颇有研究，孤近日研读经书，正有些疑问欲向张卿请教，不知张卿可否指点一二？”
张镒不禁受宠若惊，忙拱手道：“臣惶恐，殿下面前，怎敢言‘指点’二字！”
李诵微微一笑道：“张卿不必过谦，今日你我无尊卑之别，只有师生之谊。只是张卿政务繁忙，孤贸然相请，不会误卿正事罢？”
“自然不会，”张镒轻声道，“臣今日正好得闲，既然殿下如此厚爱，那臣便恭敬不如从命矣。”
“如此甚好，张卿这边请。”太子欣喜不已，忙将张镒引到了内殿。这一日，二人就今古文经学探讨了半晌，彼此相谈甚欢。直至临近日落，太子怕耽搁了张镒处理政务，才不舍地送其离开东宫。
黑云散去，雨渐渐停歇，久违的阳光重新撒向大地，初一露面便爆发出它夏日才有的火爆脾气，将泥泞的路面迅速烘干。于是，朝廷的五万匹绢帛顺利自东都洛阳运至淮西蔡州，李希烈得到赏赐又惊又喜，直呼道：“卢相果然言出必行！”
陈仙奇不解道：“末将始终不明白，卢杞此为究竟是何意图？”
李希烈心中思忖着。这时判官沈平道：“听闻杨炎近日罢相，卢杞此为，莫非与此有关？”
李希烈眼睛一转，突然大笑道：“吾明白矣！卢杞在是借吾曹之手排挤杨炎，不过如此也好，吾与其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
麾下众将纷纷称是，陈仙奇又道：“朝廷争斗与我等无关，但天子待都统如此恩厚，都统宜速速进兵才是。”
李希烈点了点头，遂起步、骑兵三万开赴随州。
随州属山南东道所辖，北接唐州、东接申州，东北则与蔡州相邻。李希烈出蔡州后，引兵向西南，只数日即达随州，随州刺史刘长卿心向朝廷，见李希烈奉诏讨贼，遂大开城门，率麾下将佐出迎，随州百姓久盼王师，纷纷夹道欢呼，城中一片欢腾景象。刘长卿见此情境，当即赋诗一首，其诗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