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五、李愬镇唐

柳公绰去职不久，京畿忽连降大雪，致有数县受灾。京兆府请调拨钱粮赈济，宪宗遂命户部出资，户部则上报曰战事紧张，府库不盈，军费之外，无余钱可用。宪宗闻报大惊，召户部侍郎韩鑫问曰：“去岁府库仍有余钱五百万贯，何以一年便用尽矣？”韩鑫对曰：“今两河战事并兴，军需供应紧张，江、淮财赋转运不及，府库所积财货皆用作军费矣。”宪宗无奈，只得令户部先以军费付京兆府赈灾。然后命人清点内库钱、帛、绢等数额，欲以此筹措军费。当此之时，司农卿皇甫缚忽然进钱二十万贯。宪宗惊喜不已，问钱从何来，缚称是去岁盈余。宪宗遂收入内库，并内库钱三十万贯，共计五十万贯供给诸军。数日后又以皇甫缚为度支使，专使其供应军需。时诸军讨伐淮西二载，虽屡有小胜，却始终无大捷。宪宗疑诸将未尽力，为使人人奋勇，乃加授李光颜、乌重胤检校左、右仆射，并命枢密使梁守谦为诸军监军，授以空名告身五百通及金、帛十车，持诏至行营宣慰。腊月，梁守谦至郾城北行营，都统韩弘及诸将李光颜、乌重胤、田布等俱到此候旨。守谦遂宣诏授光颜等官爵。诏宣毕，又授韩弘五百告身及金帛，谓众人曰：“圣人有谕，诸将讨蔡者，有功必赏，无功必罚。此五百告身及金帛，可用以募死士。军中将士无论职位高低，一旦立大功，立即封赏。”诸将皆应诺。守谦遂留居行营，监督诸军进讨。此后，宪宗又分遣中使数人至两河各军，督促其主将进兵。

却说河北诸军围讨王承宗，久而无功，多顿兵不进。惟义武军节度使浑镐奋勇直前，连战连胜。镐乃浑减次子，原为延州刺史。当初朝廷诏讨王承宗，任迪简因病不能领兵，宪宗以浑镐有其父遗风，遂授其义武军节度副使，代掌军权，至九月秋，任迪简病卒，乃升为节度使。镐初为将帅，急欲建功，乃率军力战，屡破承宗。遂引全师压其境，距恒州三十里而军。承宗闻义武军逼近州城，惶然大惧，急与诸将商议对策。衙内兵马使王庭凑建言曰：“浑镐以全军深入恒州，后方必然空虚，此时若遣兵攻略定州，必能动其军心，彼时再战之，必能取胜。”承宗乃从其言，潜遣三千军绕道入定州境，焚掠城邑、烧杀人畜，并放言曰：“赵军将取定州。”消息传入义武军中，将士皆惊，一时人情忧惧。浑镐因而大怒，欲引军攻恒州，左右将官劝曰：“目下军心不稳，不当进兵，宜速归定州。”浑镐犹豫不决。此时恰逢朝廷所遣中使入其军中，奉诏督促其进兵，曰：“圣人闻公屡胜成德，知公必能立大功，今距恒州不过三十里，何不乘势而进，攻取真定也！”浑镐听言心血澎张，遂引兵进击恒州。行十多里，遇成德军，军心不振之下，战而大败，死数千人，遂率残军奔还定州。

战报传入京师，宪宗既惊且怒，召裴度商议曰：“朕以为镐能借其父威名破贼立功，故委以重任，不料遭此大败。其已不堪为将，须速择人代之。”度对曰：“义武军遭此大败，人情危惧，此时换帅恐生乱也。”宪宗曰：“兵败而不罚，则纲纪何存！”度知其心意已决，稍思片刻后对曰：“若必欲代之，则请以易州刺史陈楚为帅。楚乃张茂昭之甥，在义武军中多年，积孝忠、茂昭父子两代德威，当能镇服三军。”宪宗以为然，遂以陈楚为义武军节度使，以代浑镐。

且说陈楚字材卿，定州人，乃张孝忠之孙，茂昭姊之子。早年任义武军牙将，数随茂昭征战。元和五年乃随茂昭举族入朝，授诸卫大将军，后又出任易州刺史，直至今日。陈楚接朝廷诏，即率部从数十人赶赴定州。此时定州城中已然大乱，众将士冲进牙城，破门入节度使宅，四处掠夺财物。浑镐欲出而阻止，反被军士夺去衣裳，以至于裸露。此时陈楚率众入城，见此情形，乃纵马驰入牙城，高呼曰：“陈楚在此，敢乱者，杀无赦。”军士闻声乃停止抢掠，尽数拜倒于马前。楚乃入宅见浑镐，见其裸露，又命人还其衣物，谓之道：“陈某来迟，令君受惊矣！”浑镐泣涕曰：“幸得陈公来，不然今日无得脱身矣。”陈楚又好言安抚之，次日乃以卫兵送其还朝。

镐至长安，素服诣阙请罪，宪宗因其是功臣之子，不忍重责，乃贬之为韶州刺史。此时朝野闻河北兵败，罢兵之声又起，或言南北两兵皆罢，或言赦承宗而专讨元济，而宪宗皆不听。未几，唐随邓节度使袁滋上表，内容亦是请罢兵。宪宗不禁大惊，自讨淮西以来，还从未有领兵主将请罢兵者。袁滋先前入朝时信誓旦旦，言淮西可讨，如今何以自请罢兵？正当宪宗不解时，山南东道节度使郑权上表，称袁滋自镇唐州以来，撤去斥候，不许其兵犯蔡州境。淮西兵围其新兴栅，滋竟作书以卑辞请其退兵。宪宗见表大怒，遂欲择人代袁滋。然而自严绶以来，唐州已更易三帅，朝中文武谈唐州色变，竟无人敢去领兵。

李愬于东宫闻知此事，心中波涛翻涌，久久不能平静。及回到宅中，见家将石孝忠、马少良等围聚而来，纷纷曰：“听闻圣人将更易唐州之帅，公何不乘此机会请命领兵，建不世之功也！”李愬谓众人曰：“诸君且在此稍候。”遂入望湘院，进左厅，闭门沙盘，观看舆图，良久乃出院。问众人曰：“诸君愿随愬诛贼报国乎？”马少良曰：“我等从公多年，无日不盼能上阵杀敌，今公若为将，我等愿为一卒，誓死追随！”众人皆附言曰：“愿誓死从公！”愬喜曰：“既如此，诸君且暂退，听我吩咐。”众人遂皆退去。愬随即归院，转身一瞬，却见洛兮正立于院中，含情脉脉。愬乃上前，挽其手曰：“你都听到了？”洛兮点了点头，仰面道：“我知早晚会有今日，只是不想竟如此突然。”愬曰：“战争之事，本就变幻莫测，今灭蔡时机已至，不容错失。”洛兮曰：“‘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夫君欲建功立业，妾自当支持。家中之事，有妾操持，夫君亦不必忧。”愬听言欣然，乃拥其入怀。

次日，李愬入大明宫请见天子。宪宗于延英殿召见之，问曰：“卿有何事面奏耶？”愬奏曰：“臣闻陛下欲更易唐州之帅，臣不材，愿自荐为将！”宪宗听言颇惊，问曰：“卿欲代袁滋将兵讨淮西乎？”愬曰：“是也！”宪宗曰：“卿虽世代为将，然已多年未曾领兵，今尚能征战否？”愬曰：“臣虽久任文职，但未尝荒废骑射，且自朝廷讨淮西以来，臣无日不关心战况。今乃自信有破贼之策，方敢自荐。”宪宗仍有犹豫，乃先令其退下，继而召宰相问对。裴度闻愬自荐为将，欣喜不已，正要为其进言时，却听李逢吉对曰：“愬将门虎子，有其父之风，若出镇唐州，必能立功。”度闻听诧然，心道李逢吉一贯主张罢兵，今日为何为李愬进言？宪宗亦感惊异，见逢吉都推崇李愬，已属意用之。只是重视裴度意见，便又问之曰：“卿以为如何？”度对曰：“臣亦以为李愬可用。”宪宗于是不再犹疑，当日即下诏以李愬为检校左散骑常侍、唐随邓节度使；贬袁滋为抚州刺史。

李愬闻诏大喜，遂于次日入宫谢恩。君臣礼毕，宪宗谓之曰：“朕昨夜忽梦少年事，见建中之乱犹在眼前，卿父功绩历历在目。建中至今三十余载，国家未尝有大战，今朕不顾群臣反对，倾全国之力以讨淮西，是为何耶？为雪建中之耻，为中兴大唐也！”言毕掩面而泣，须臾又道：“淮西之战，关乎大唐国运，不容失败。今诸将久而无功，罢兵之声不绝于耳，朕心实不安，惟望卿能继承乃父之志，为国灭贼，肃清海内，吾君臣再造大唐盛世！”愬亦感慨流涕，拱手道：“臣不平淮西，誓不还朝！”宪宗壮之，乃命赐酒。愬饮毕，又奏请以左威卫大将军陈郁为节度副使，宪宗诏许之。

继而李愬拜退，乃归永崇里召集家将石孝忠、马少良、董少玢、李镇远、妫雅、王旭辉、田智荣、阎士荣、陈青云、田嵩等十人，训诫曰：“山河破碎，亟待收拾，诸君十人，皆勇士也，可称‘山河十将’，随我征讨淮西！”十将叉手道：“随公讨贼，收复山河！”声落，愬又曰：“诸君可先去安顿家事，两日后随我离京。”众人应诺而去。稍稍有报说陈郁求见，愬乃命引入。郁疾步而至，见愬即拜曰：“公之大恩，郁无以报也！”愬扶起之问：“君何出此言耶？”郁曰：“蒙公举荐，使我为唐州节度副使，得从公讨蔡州，此大恩也！”愬笑曰：“君本为蔡人，又素怀平蔡之志，当能立功于国，故而圣人用君为副使。只是使君屈居吾下，君莫弃才是。”郁曰：“能随公讨贼，郁甘为一卒，何况副使也！”愬听言大喜，又谓之曰：“吾欲于两日后起行，君且安顿好家事，以待出发。”郁应了诺，乃告辞归宅。愬遂收拾行装，告祭家庙，于两日后辞别母亲、妻子，同陈郁率众奔赴唐州。

当时已是元和十二年正月，关东各地风雪频发，河道多冰，粮草转运，困难重重。宪宗为此忧虑，诏令户部尽快拟定方案，务必保障诸军粮草供应。诏下之日，盐铁转运使程异奏请亲赴扬州，督运江、淮财赋。宪宗大喜，令其即日出发。当时江、淮财赋皆先经汴水运至河阴院，再由陆路调转至各军，过程颇为周折。程异至扬州后，乃遣人巡视各地水路交通情况，得知颍、溵二水皆能通航，只是寒冬水浅，不能行大船。于是设立淮、颍水运使，改大船为小船，使杨子院粮米自淮阴溯淮入颍，再至项城入溵，经溵水输至郾城，以供给讨蔡诸军。如此，江淮转运缩短三日，省运费七万贯。诸军粮米供应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