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四、铁城之败
表至长安,宪宗览后不无欣慰。此后数月内,河南河北捷报频传。先是田弘正奏败成德兵,拔其固城、鸦城。再是李光颜、乌重胤奏败淮西兵于陵云栅,斩首三千级。继而幽州节度使刘总奏破成德兵于深州,斩首二千五百级;义武军节度副使浑镐奏破成德兵于九门,杀千余人。官军节节胜利,宪宗大为欣喜,料灭贼之日已不远。正当其满怀信心之时,唐州传来战报,称高霞寓大败于铁城,死近万人,仅以身免。事情发生于六月初。此前高霞寓将兵攻朗山,杀蔡兵千人,焚其二栅。遂乘胜北进,击敌之文成栅。此栅由淮西大将吴秀琳镇守,号称固若金汤,故又名铁城。是日,霞寓兵至栅南十里,忽遇淮西军,遂尽出精锐战之。交锋不久,蔡兵败走,霞寓欲乘胜取铁城,乃引兵急追。左右劝曰:“贼兵旌旗不倒,人马未乱,恐是诈败,前方必有埋伏,不可急追也。”霞寓不以为然曰:“我尝观舆图,前方乃一马平川,并无可伏之地。且速随我追缴残敌,莫使贼入栅。”遂率大军北逐。行数里远,遇一大片芦苇,诸将不敢进,报高霞寓曰:“芦丛深密,恐有伏也,不可入。”霞寓又不听,急命大军驰进。军入芦丛深处,四面火光忽起,时天气燥热,火势迅速蔓延,竟有燎原之势。官兵为火所困,马嘶人叫,溃不成军,此时蔡军伏兵尽出,万箭齐发,官军死伤无计,霞寓只率数十骑逃脱,退保新兴栅。
宪宗闻此消息,大惊失色,急召裴度商议处置。度对曰:“高霞寓多勇而少谋,故有此败,可遣使问罪,择他人代之,以儆诸将!”宪宗以为然,正欲任命使者时,忽报宰相李逢吉、韦贯之及中书省众僚于殿外求见。宪宗知其是为霞寓之败而来,遂令宣入。众臣入殿参了礼,李逢吉奏曰:“臣等闻高霞寓大败于铁城,仅以身免。此朝廷讨蔡以来,未有之大败也。经此一役,四方军心溃散,人情悚骇,两河已不可讨也。请陛下暂且罢兵。”宪宗正色曰:“胜负乃兵家之常,有将帅不胜任者,易之即可,岂得以一将失利,便急议罢兵邪!”逢吉又欲再言。宪宗止曰:“卿等若言用兵方略,则可复奏;不然,则可退矣!”逢吉等无言可对,欲拜退。贯之则争言道:“今南北两役并兴,国库不支,陛下若必不欲罢兵,则请赦承宗而专讨元济!”宪宗不悦,厉声曰:“若国库不能支,朕当出内库钱以资诸军!”贯之不敢再言,乃与逢吉等人拜退。于是宪宗独用裴度之言,遣中使问罪高霞寓。
时霞寓已退保唐州,中使遂至州城比阳,于帅府召集诸将,责问兵败之由。霞寓因而惶惧,推脱曰:“非霞寓无能,实为李逊供应粮草不时,以致此败。”中使以其言回报长安。宪宗犹疑之际,中官吐突承璀等上言曰:“陛下以李逊为山南东道节度使,使之具五州财赋供给霞寓,今其供应不时,使霞寓兵败,理当论罪。”宪宗将信将疑,乃遣使至襄州听察曲直。时高霞寓麾下将士多为襄州人,李逊自理襄、均五州,厚抚军士家属,以致有军士弃高霞寓而归襄阳。中使察知此情,奏报天子曰:“李逊私以资财厚抚军士家属,军士为其所诱,多亡归襄阳,致使高霞寓号令不行,兵败铁城。”宪宗听信其言。乃贬高霞寓为归州刺史;李逊为恩王傅。又以河南尹郑权为山南东道节度使。以荆南节度使袁滋为彰义军节度使,申、光、蔡、唐、随、邓观察使。
诏下,群臣多有争议,韦贯之乃进言曰:“袁滋儒臣,不知兵事,使其领军,必无功也!请更以他人为帅。”宪宗因其屡言罢兵而恶之,竟不听,只是以随州刺史杨旻为唐州刺史,充行营都知兵马使,以辅助袁滋。未几,又以韦贯之为吏部侍郎,罢平章事。继而又以翰林学士、知制诰王涯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
韦贯之既罢相,朝中恶之者乃乘机构陷之。九月,左补阙张宿上疏奏称贯之与吏部侍郎韦顗、刑部郎中李正、度支郎中薛公干、屯田郎中李宣、考功郎中韦处厚、礼部员外郎崔韶交往甚密,是为朋党。宪宗不经查实,即出贯之为湖南观察使,顗为陕州刺史,正为金州刺史,公干为房州刺史,宣为忠州刺史为,处厚为开州刺史,韶为果州刺史。
于是一日之内,朝中重臣七人被贬。百官因此惊悚,莫不忧谗畏讥。未几,朝中兴起流言,称鄂岳观察使柳公绰耽于宴乐,疏于军事。宪宗以公绰为儒生,本就不欲使其掌兵,闻此流言,便欲择武将代之。于是召裴度商议曰:“公绰不知军事,当以他人代之,卿以为何人可用?”度与公绰素有交往,自知不便为其辩解,于是对曰:“昔日嗣曹王皋以江汉之兵制李希烈,恩威并施,人无不服,今若以其子为将,必有功。”宪宗以为然。恰逢李皋第三子、黔中观察使李道古入朝奏。宪宗遂以之为鄂岳观察使,并召公绰还朝。
时柳公绰正与兵马使李听攻申州,忽闻诏令,惊惧不已,乃谓听曰:“吾受人诬谤,将待罪还京。攻取申州之事,全仰仗公也!”言毕拱手长揖。听忙上前扶住,涕泪曰:“公若离去,功难成也!”公绰连声叹息。正感慨间,忽报李道古已至行营。原来道古接到诏令,乃昼夜兼程,自京师驰奔安州,竟与敕使同日抵达。公绰闻报仓皇而出,却见道古纵马驰入军中,来势汹汹,盛气凌人。公绰不敢久留,当即辞军返京,仓促之间,财物不及携带,皆为道古所夺。
十多日后,公绰至长安,乃先入大明宫拜见天子,自言讨蔡无功之罪。宪宗并无责罪之意,乃加以安抚,授为给事中。公绰谢了恩,次日入职门下省,又至中书省拜谒宰相。裴度受了礼,引之入内堂,叙过旧后,谓之曰:“公具大才,在鄂岳亦颇有功,今因谤语而受召还京,实教人惋惜也。日后若得机会,吾当请圣人委公以重任也!”公绰叉手谢过。于是裴度寻机提携公绰,不久其便觅得机会。
却说是年十月,李光颜、乌重胤连兵攻克蔡州陵云栅。此栅为淮西要塞,一旦失守,蔡人大惧,董重质谓吴元济曰:“今四方之兵,皆不足为惧,惟李光颜独可忧。重质愿亲领精兵抗之。”元济欣喜,乃使其将骡军五千屯洄曲,以当忠武军。消息传入恽州,李师道恐淮西兵败,心中惶惧。乃上表归诚。宪宗见表犹疑未信,召裴度问曰:“师道上表输诚,卿以为可信否?”度对曰:“师道性暴虐,此番归顺必不诚,不过是见淮西日蹙,恐陛下灭蔡之后移兵讨之耳。”宪宗以为然,又问:“既如此,当如何制之耶?”度曰:“今元济、承宗未灭,无力讨师道,可先加其官爵以安抚之,并乘宣诏之机,命敕使探其虚实。”宪宗又问遣何人为使,度遂举荐公绰。于是宪宗授李师道检校司空,命柳公绰赴恽州宣旨,并令其探知师道心诚与否。
公绰奉诏东行,十日后至恽州。将入州城时,却见无人来迎,再至牙城,乃见甲士百人张弓露刃,夹道而立,各个面如凶煞,似豺狼虎豹。公绰从容自若,乃只身入节度使宅,又见其宅奢华无比,多有僭越,不禁嗔怒。此时李师道出迎,左右甲士众多,皆刀剑在身。公绰目光坚定,乃手擎诏书上前,准备宣诏。师道起初不肯拜。公绰曰:“圣人诏在此,请司空下拜。”左右不悦,乃举刃围之。公绰慨然无惧,高声道:“司空以兵胁天子使者,是欲效仿吴元济、王承宗乎?”师道心惧,乃斥退左右,恭敬下拜。公绰遂宣诏,以之为检校司空,赐金印。诏宣毕,师道欲留宴公绰。公绰婉拒,谢之而去。
至冬月,公绰返回长安,乃据实奏报恽州情形,且曰:“师道跋扈不逊,非加授官爵可以制服也!臣料其日后必反,请陛下防备之。”宪宗遂命左右记下其言。随后公绰拜退,仍于门下省当值。数日后有诏传来,以其为京兆尹。公绰感激泣涕,乃入宫谢恩,并于次日至京兆府公廨上任。当时正值辰正,公绰乘马入光德坊,前后仪仗扈从,达数十丈,凡车马行人皆避让。及入坊门,向南直行,迎面忽然跃出一骑,横冲将来。公绰忙驻马,斥之曰:“何人无礼!”那人竟不答,纵马朝坊门驰去。公绰大怒,令左右曰:“拦下。”左右遂上前将此人拖下马,押来听候处置。公绰乃曰:“冲撞京兆尹该当何罪!”左右曰:“当杀。”公绰遂命杖杀之。那人这才服软求饶。公绰无动于衷,乃杀之于坊内。而后弃尸于道途,率众至坊南京兆府衙署行就任礼。
次日一早,公绰照常至大明宫上朝,朝散后正欲回京兆府,忽有中官来传令曰:“传陛下旨,召公至延英问对。”公绰颇为诧异,乃随其至延英殿。却见宪宗满脸厉色,怒气腾腾。公绰小心施礼,未等起身,便听宪宗厉声曰:“朕以卿为京兆尹,卿何以滥杀神策军将?”公绰愕然,这才知昨日光德坊所杀之人乃神策军将。原来昨日那人死后,左右巡使收其尸身,查明身份,乃知是神策军人,遂报于中尉吐突承璀,承璀又陈诉于上。宪宗素来偏宠禁军,闻知此事,勃然大怒,于是召其问罪。
闻天子之问,公绰强作镇定,对曰:“陛下不以臣暗弱,使为京兆尹。京兆为天下礼仪师表,今臣初入职,而小将敢唐突冲撞,此乃无视陛下诏命,非仅轻慢臣也。臣只知杖杀无礼之人,不知其为神策军将也。”宪宗又问:“既杀人,为何不奏?”公绰对曰:“臣职当杖之,不当奏。”宪宗曰:“谁当奏?”公绰又对曰:“神策军当奏。若死于街衢,金吾街使当奏;在坊内,左右巡使当奏。”宪宗一时哑言,竟无以定罪,只得令其退去,继而谓左右曰:“尔等须留意此人,其性太刚,朕亦畏之。”左右遂记之。
于是公绰以刚直闻于京中,吏民莫不畏之,自此盗贼缩首,恶徒潜形,长安城一时间无敢作奸犯科者。然好景不长,半月后,公绰母亲病逝,其乃去职服丧,与二弟校书郎柳公权扶母灵柩归华原县故里安葬,并在此丁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