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一、洛城风云
却说白居易辞京后一路东行,于八月初经过洛阳。当时天已晚,居易遂留宿于馆驿。薛镇闻之,乃遣人赠以资财、美酒,待之甚厚。及次日清晨,居易将离洛南下,薛镇乃于洛桥设宴,为之饯行。二人话别之际,判官王茂元来说有要事禀报。镇问是何事,茂元看了居易一眼,欲言又止。镇知其意,乃曰:“白司马乃我故交,不必避之。且说何事。”茂元这才禀道:“方才有二人至府邸求见留守,自称是淄青留后院小吏,要告发李师道奸谋。”镇听报大惊,追问曰:“李师道有何奸谋?”茂元曰:“二人未道明,说是见到留后乃言。”镇料必有大事,乃谓居易曰:“事出紧急,某须立刻归府,便不远送矣!”居易曰:“留守且忙公事,居易自行上路即可。”镇遂告辞归府。及至府中,果见有二小卒在院内等候,遂教人召至内庭问话,曰:“尔等何人,有何大事密告?”二人遂各报姓名。原来这二人名叫杨进、李再兴,乃是淄青留后院小卒。杨进禀报说:“李师道潜藏兵百人于院中,乃密谋焚烧宫阙,纵兵杀掠,今已烹牛飨士,夜间便将行动。我二人因不愿同谋,故来密告留守。”镇大惊失色,近前问:“尔所言当真?”李再兴曰:“我二人冒死来告,不敢有半句虚言,请留守即刻出兵剿之,不然迟矣!”镇不敢怠慢,立刻召集兵马。时东都之兵多在伊阙防卫淮西,薛镇乃急召兵入城,令包围淄青留后院。
当日午间,东都兵数百人奉召入城,随即突入城南宣教坊,合围淄青院。众军士聚于院门,张弦露刃,却不敢进攻。俄而薛镇至,见军士徘徊不进,大怒曰:“何以临敌怯战,敢有不进者,我先杀之!”遂执刀杀一人,而后入院门。众军士惧怕受诛,乃随之继进。淄青贼见官军攻入,皆持刀奋战,官军有毁其院墙而入者,贼乃越残垣而出,且战且走。官兵畏其凶悍,不敢急追。贼众遂突出坊外,聚于中衢大道,百姓见之大骇,四处逃散。贼乃以甲兵殿后,结队南行,奔往长夏门。薛镇欲引兵追之,判官王茂元谏曰:“当下都城震骇,人皆惊惶,宜以安抚为重。且城中兵少,不宜出击,当守卫宫城要紧。”镇乃从其言,遂收兵于宫城,自登应天门,召百姓至阙下安抚之。洛城由是乃安。
翌日,薛镇遣人追寻淄青贼踪迹,俄有报说贼出洛城后,转掠郊墅,朝东南而去。镇遂欲遣兵追捕。王茂元又谏曰:“洛阳东南多深山密林,贼入其中,必难寻之,洛阳兵少,恐无力追捕也。”镇曰:“我固知之。然而若不追之,难道任其远遁乎?”茂元曰:“贼东去必入嵩山,据属下所知,嵩山林密,民不耕种,专以射猎为生,人皆骁勇,谓之山棚。留守可设重金捕贼,山棚见利必勇,当能有所获。”薛镇以为然,于是告示都畿各州县,凡捕得贼者,赏万钱。
告示一出,畿内官民争相捕贼。旬日后,有少年山棚人在嵩山猎得花鹿,携之去往市上贩卖,行至山下时,忽遇一众大汉,约有四五人,见少年肩挑鹿尸,不由分说即上来抢夺。少年招架不住众人,眼看失了猎物,乃急呼曰:“都城脚下,竟公然掠夺,必受刑罚!”那一众人也不管理会之,只管夺鹿而去,转身进入山谷。少年气愤不过,乃奔回村里,聚集众山棚,尽述前事,且曰:“这帮贼人夺我猎物,请为我报仇。”众人皆义愤填膺,纷纷欲随其入山谷。其中一年长者曰:“贼人身份未明,不可贸然行事。”少年曰:“管他何人,我等怕之不成!”长者道:“我且问你,夺尔猎物者身形如何,可似军人?”少年回想那一众人相貌,忽然惊叫道:“那四五人虎背熊腰,确似军人,且手中皆有刀,貌似军中所有。”
长者曰:“近日官府发出公告,说有淄青之贼百十人遁入嵩山,能捕之者赏万钱。我料夺尔鹿者便是这帮贼人。”众人大惊。少年又曰:“既如此,更当去捕之,可以领赏钱哩。”长者曰:“不可。贼人数众多,且皆训练有素,武器精良,我等绝非敌手。为今之计,当速报官府,引官兵围之。”众人皆附议。于是少年自告奋勇,去往洛城请援。
未几,少年至洛城,见得薛镇,尽以贼夺其鹿之事告之。镇既惊且喜,乃点兵五百,欲出城捕贼。王茂元恐其有失,乃谏曰:“公负留守之责,当以护卫都城为重,不宜轻出,请遣一将去即可。”镇曰:“都畿兵弱,我若不亲往,众军士必不能奋勇,则贼将有可逃之机。我去之后,君可代我守城。”遂命其坐守都城,自率兵马望嵩山而去。兵至山下,山棚人手持铁器,聚集而来,引官军入山谷。行不多远,忽见炊烟升起,随即有人报曰:“谷中果有贼,不下百人,正生火做饭。”镇闻报遂令合围山谷,严阵以待。继而官军封堵各出口,镇一声令下,引兵突入谷中。贼众不及防备,一时大乱,四处逃窜,薛镇杀十数人,生擒余众,贼无一人得脱。
继而薛镇审讯其头领,乃知当初焚河阴者便是此辈人,而今则是奉命焚洛阳宫室,乘乱攻占洛城。镇闻之不禁惊怕,心道:“若非杨进、李再兴密告其阴谋,洛城必将大乱矣!”继而又问贼首门察曰:“汝等可有同党乎?”门察趑趄嗫嚅,似不敢言。镇怒视之道:“有当从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门察心惧,急对曰:“指挥我等者,乃佛光寺僧圆静。其约令我等窃发城中,其则举火于山中,再率寺众入城会合,以占据洛阳。”镇又问:“圆静何人也?何以与尔等同谋?”门察曰:“圆静亦曾从军,勇悍过人,今年已八十。起初李师道以钱千万与圆静,使其阳治佛光寺,实则为谋取洛城也。”薛镇听毕愤然曰:“逆贼玷污佛门,为恶多端,我必灭之。”遂教其引路,率军去擒圆静。
俄而军至嵩山佛光寺,薛镇先以兵三百围之,封堵出路,然后自率二百军攻入寺院。寺中僧侣见官军来,或逃散,或束手,无敢应战者。官军遂直驱大雄宝殿,正将入殿时,忽有一众壮汉自殿中杀出,突袭官兵,为首一人手舞铁棒,勇猛异常,士卒迎之则倒,伤者十数人。继而薛镇至,喝令道:“尔等退下。”士兵遂皆退后。薛镇乃下马,挺戟问那人道:“汝何人?敢当我路!”贼首道:“吾姓訾名嘉珍,乃李仆射麾下,专杀汝等朝廷大臣!”镇听言大怒,举戟刺之。嘉珍挥棒来迎,全无惧意。二人于殿外酣战多时,竟不分胜负。镇心中暗道:“此人好本领!”遂抖擞精神,奋力战之,又数合乃击落其手中铁棒,左右遂上前擒之。镇收了画戟,斥之曰:“空有一身武艺,奈何从贼!”又吩咐左右军士曰:“此人颇有能耐,当以铁索缚之。”
言毕率众入殿,殿中只有一老僧,正盘坐念经。镇乃问之曰:“汝即圆静乎?”那僧缓缓起身,手中拨着佛珠,冷面道:“正是贫僧!”镇观其面容,见他虽已须髯尽白,却精神健旺,神采奕奕,不禁惊叹,乃道:“汝年逾八十,不知安享天年,奈何反逆朝廷!”圆静忽然大笑,道:“吾本史思明部将,二十岁便已反唐,何言八十乃反!”薛镇听言惊曰:“原来是安史余孽,真罪不容诛也!”遂令缚归洛城。左右军士上前拽之,竟不能动。镇见而乃令:“断其胫!”军士遂以锤击其胫,亦不能折。圆静笑骂曰:“鼠子,折人胫且不能,安敢称健儿!”镇怒,乃自持锤击之,终断其胫,遂令缚上囚车。
至此贼皆授首,薛镇遂留大将裴晋远查抄佛光寺,自率军押解贼众还洛城。才出寺门不远,身后晋远忽然追来,报曰:“禀留守,末将查封佛光寺,在罗汉堂搜得一木匣,匣中乃是……乃是一人头。”遂将木匣呈上。镇开启匣盖,见其中果有人首,且已近腐坏,难以辨清面容。正疑惑之时,忽听有人大笑。薛镇转目望之,见笑者乃是嘉珍,遂拍马至其囚车前,问曰:“汝何故发笑,可知此为何人之首?”嘉珍曰:“我笑汝等无珠,竟不识得宰相。”
“宰相?”薛镇起初不解,俄而大惊道:“莫非此为武相国之首?”嘉珍曰:“正是武元衡!”镇大愕,怒视之道:“害武相国者,便是尔贼!”嘉珍自得道:“便是我与门察也。”薛镇怒血翻涌,当时便要杀之。但终又忍住,乃押回洛城,详加审讯。嘉珍等俱皆招供。原来其与门察乃是兄弟,皆为李师道所养刺客,六月三日晨,二人伏于长安静安坊外,门察于暗处施箭灭烛,嘉珍则以铁棒击武元衡,取其首级而去。后来二人逃出长安,藏匿于嵩山佛光寺,与圆静等密谋屠戮洛阳。
薛镇理清来龙去脉,乃知焚河阴、杀元衡、乱洛城之贼,皆为李师道指使,其心痛恨不已,怒骂曰:“狂贼师道,恶行累累,必不得善终!”遂斩圆静及其同党于南市,以祭元衡之首。圆静临刑面不改色,只是叹曰:“鼠辈误我事,不得使洛城流血!”言毕从容受戮。贼首既诛,薛镇又以槛车械送嘉珍、门察至京师,上表具陈李师道所为恶事,且奏请曰:“李师道残害宰臣,又欲屠都城、烧宫阙,悖逆尤甚,不可不诛!”
宪宗见其表,大为惊愕,原以为害武元衡者为王承宗,不想却是李师道,贼之奸猾,可见一斑。然而朝廷已诏示王承宗之罪,且绝其供奉,又封锁成德进奏院,若忽然改称害元衡之贼为李师道指使,则必失朝廷威信。至于征伐,则更不可行,不然同时对抗三镇,国力必不能支。于是宪宗隐忍不发,仅密令腰斩嘉珍、门察二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