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九、长安血案
韩愈既左迁东宫，朝中罢兵之声遂又汹涌而起。武元衡、裴度不为所动，始终坚持进讨淮西。二人亦因此受非议不断，而武元衡居宰相之位，无人敢妄议之，于是裴度便成为众矢之的。五月末，朝中又有人传言曰：“裴度出使山东，私受李光颜之赂，故为其美言。”流言喧于朝列，眼见裴度将步韩愈后尘，此时忽有使者传来捷报说：李光颜大破蔡兵于时曲，斩首三千级。宪宗闻之大喜，急召使者入殿问曰：“光颜是如何破贼也？且为朕道来。”使者遂详奏其情。原来，就在裴度离开忠武军营数日，淮西忽然大举来犯。当日清晨，淮西兵五千余众自郾城而出，进至忠武军营垒之南，拒门列阵。忠武军因此不能出营。李光颜接报，亲自登垒视察，因见敌之两翼无所防备，遂令拆毁左右土墙，亲率百骑自东墙出，直冲淮西阵中。此时蔡兵正望营门叫嚣，皆无视左右，忽听左侧喊杀声起，不禁惊愕之，再转睛望时，官军骑兵已扬尘卷土，呼啸而至。蔡兵猝不及防，阵脚登时大乱。光颜遂突入阵心，左右击杀，所过之处，犹如破竹，当之者皆迎刃而倒，尸横成道。
如此左突右冲，蔡兵多已识之，皆呼曰：“着明光铠者是李光颜，勿使其走。”遂以箭射之。光颜左手持盾挡箭，右手挥刀砍杀，来去纵横，如入无人之境。其自阵东杀至阵西，又自阵西杀回，左右只余二三十骑，且人马多已负伤，遂更换战马，欲再冲阵。其长子、兵马使李昌元恐其有失，乃拦其马劝道：“父亲乃一军之帅，不宜深入敌阵，请暂归寨垒。”光颜举刀呵斥曰：“小子让开，勿阻我杀贼。”遂不听其言，复引骑兵冲阵。昌元见势，乃归营牵马，谓众将士曰：“主帅尚且冲锋陷阵，我等何惜死也！且随我杀贼。”将士皆应诺，遂奋勇争先，直冲敌阵。蔡兵随即大溃，死伤数千人。光颜乘势而进，兵指郾城。
宪宗听毕使者叙述，一时激动不已，感慨曰：“天赐光颜，专为国家灭蔡贼也！”遂厚赐使者，使之东归复命。使者既去，宪宗又私谓左右曰：“裴度真识人也！”遂遣枢密使梁守谦晓谕裴度。继而群臣闻光颜大破蔡兵，皆相庆贺，无人再言裴度“书生不知兵、受光颜之贿”云云。
且说蔡兵大败于时曲，吴元济闻报惊惧骇然，复又遣使求救于李师道、王承宗。承宗见过使者，便聚集亲信商议曰：“元济日渐窘迫，屡遣使求援，然成德不与淮西相连，不能出兵救援，上书请赦免之，朝廷又不听，今当奈何耶？”牙将尹少卿曰：“近闻朝中大臣多奏请罢兵，只因宰相武元衡坚持进讨，天子才锐意诛蔡。末将请入京游说武元衡及诸大臣，以使朝廷罢兵。”承宗以为然，遂令其以奏事为名，进京为吴元济游说。
五月末，尹少卿抵达长安，寓居于成德进奏院，翌日清晨乃入宫。当时朝会方散，百官各归署理政。及宰相归中书，尹少卿遂诣省门，奏报成德遭旱灾之事。然后谓诸相曰：“今河南、河北十余州遭受旱灾，百姓食不果腹、流离失所，当此之时，朝廷宜减免赋税、与民休息，奈何连月征伐，使军民疲敝也！”武元衡听毕，知其欲为淮西说情，遂质问曰：“汝此来是为吴元济作说客乎？”少卿一愕，失笑道：“淮西本不该讨，徒耗国家资费耳！吾此言是为国计议，非为吴元济也！”元衡冷笑道：“王承宗与吴元济一丘之貉，也肯为国家计议乎？汝一小小牙将，在中书省游说大臣，妄图以三寸之舌，使朝廷罢讨蔡之大计，未免异想天开也！”少卿闻言羞恼不已，大声朝韦贯之、张弘靖呼道：“朝廷只一位宰相乎？何以二位相国不作声，莫非畏惧某人淫威！”元衡闻言大怒，乃拍案而起，斥之曰：“狂徒放肆，安敢在此妄言，为我逐出省去！”左右省吏遂上前驱逐之。少卿口中怒骂曰：“武元衡，汝不见汉之晁错乎！”遂被拖曳而出。
当日离了中书省，尹少卿怒气难消，乃作书回报王承宗，称武元衡专横跋扈，游说之事难以成功云云。承宗见报大为气恼，心深恨武元衡，遂上书诋毁之曰：“宰相武元衡弄威作福，欲借讨蔡排除异己、专擅朝政，请陛下罢免之。”
表至长安，宪宗览后不悦，乃以表传示武元衡曰：“王承宗屡为吴元济说情，今又上书诋毁卿，朕实难忍。若非淮西未平，必兴兵讨之。”元衡对曰：“王承宗色厉而胆薄，虽阴与元济通谋，但终不敢公然与朝廷为敌，而今陛下只须专讨吴元济，元济既灭，承宗必俯首听罪也！”宪宗深以为然，遂置之不问。
此后数日，王承宗又接连上表诬谤武元衡。元衡每日操持淮西事，本已耗神劳力，今又屡遭人中伤，不免心中烦闷。六月初二黄昏，其忙碌一日后，如往常般出大明宫建福门，骑马沿长街归宅。南行至皇城附近时，忽自右方延喜门转来一骑，向其招呼曰：“相国别来无恙乎！”元衡转目望去，见来者乃是太子詹事李愬，遂回应道：“原来是李詹事，幸会！”李愬近前见礼，然后与其并马徐行，曰：“我观相国今日气色不甚佳，可是有忧心事耶？”元衡叹息道：“今两河不宁，我身为宰臣，安能不忧之！”愬曰：“相国独当讨蔡重任，此中艰辛，非常人可知也。”元衡又曰：“若只为蔡贼，倒不至忧愁。今我所以忧，是因恒、恽阴助淮西，百般阻挠用兵也！”
愬听言曰：“恒、恽、蔡割据两河数十载，早已同气连枝，一如兄弟。今相国以举国之力诛蔡，恒、恽必欲救之。先前盗焚河阴院，便或是二道所为，其意在使朝廷罢兵也！”元衡点头曰：“河阴一案，我亦曾有所怀疑，只是苦无证据。今王承宗屡遣使游说，又上表诋我，吾乃知河阴事或是其所为！”愬不以为然曰：“愬所见不同也。承宗性弱胆薄，言多而少行；而师道性险狠戾，常阳奉阴违，近来闻其兵出淮南，声言助朝廷讨蔡，实则阴助元济。河阴之事，更似是其所为也！”元衡恍然有所悟，凝色曰：“詹事之言，甚合情理也！”愬又曰：“今师道、承宗阻讨淮西不成，恐复有他谋，相国宜当有所防备也。”元衡曰：“吾本欲专心讨蔡，今却不得不分心对付此二贼矣！”
言毕一声叹息，又目朝李愬曰：“詹事世代为将，熟知兵事，且又深谋远虑，若征战沙场，必能为国建功。我欲举詹事为将，领兵讨蔡，如何？”愬曰：“愬诚愿为国效力。只是内子才有身孕，家母又年逾八旬，愬实不能离京。且今之讨蔡者如李光颜、乌重胤及舍弟听等，皆世之良将，足可灭贼也！倘若战事不利，有可用愬之处，愬必自荐于上。”元衡听言稍失望，却也未做强求，乃拱手笑曰：“原来令荆有喜，元衡在此道贺矣！”愬叉手道：“谢相国贺。”说话间，二人已行至城南。元衡遂与之作别，西入静安坊东门；李愬则拱手目送之，然后向东转入永崇里，将调转马头时，忽隐约望见静安坊外有几人四处张望，行踪颇为诡秘。正当李愬感到奇怪时，永崇坊内迎面出来一少年，朝之呼曰：“阿爷归来了！”原来这少年乃是李愬长子玭，年方十五。愬见爱子来迎，遂下马抚其肩，亲昵曰：“今日为何出迎？可曾读书习射？”玭曰：“孩儿谨遵父亲之命，已读毕《左传》三篇、《战国策》五篇；又随石孝忠学习骑射。后因见阿爷尚未归，便出坊来寻。”愬听言喜慰。此时鼓声四起，坊门行将关闭，父子二人遂同归永崇里宅。
随着暮鼓响起，街道行人渐稀。长安城喧闹了一日，终于沉静于夜色中。子夜，万籁俱寂，靖安坊宰相府邸，武元衡披衣自卧室出，独自登上池苑楼阁，举目而望，蓦然有感，乃歌曰：“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歌毕怅然徘徊，久之乃归房入睡。
至五更，鸡未鸣、天未晓，长安城一片静谧。此时武元衡已用过晨膳，着上官服，同往常一样乘马出府，去往大明宫上朝。其沿坊内巷道东行，身边两随从一人牵马，一人掌灯引路。行不多远，即到静安坊东门，出门后，又沿大道北走，道上四面尽黑、八方俱寂，远而仅见点点灯火闪动，近而只闻唧唧夏虫清鸣。当此和静之际，忽听有人呼曰：“灭烛！”人音未落，又听一声箭响，随从手中灯烛骤然熄灭。元衡登时大惊，未及反应，又一箭飞出，正中其右肩。随后又一声闷响，只见道旁树荫下突然蹿出一人，手执铁棒，直击元衡，又中其左股。随从二人大骇，疾呼：“有刺客……”遂上前与贼搏斗。那贼举棒迎之，三招两式即将二人击倒。元衡见势不妙，拍马欲走，贼又疾步追上，执马朝东南去，行十余步，乃以棒猛击元衡首，元衡遂坠马，贼乃取刀割其头颅，持之而去。
少顷二随从追来，见贼已远去，乃持火照元衡，见其已横尸血中，且首已不存，登时惊恐万分，四面疾呼曰：“贼杀宰相矣……”时夜色将尽，路上多上朝官吏与寻街士兵，听得呼叫声，无不震惊。此时李愬才自永崇里西门出，闻得呼声，急向北寻视，正遇元衡之马走至，愬持灯照之，大惊曰：“此非武相国马乎！”遂下马持之北走，行不多远便见元衡之尸及一随从，瞠目曰：“此莫非武……相国？”那随从泣道：“正是相公，方才为贼所刺！”愬惊号不已，忽忆起昨日静安坊外几名行踪诡秘之人，乃知必是今之刺客，竟自责曰：“遇贼未察，愬之过也！”随即伏尸而哭，声达数里。
俄而天明，群臣步入大明宫上朝，此时“贼杀宰相”之声已达宫廷，有闻之者与同僚议论，顿时引发喧闹。群臣或不信，或猜测死者为谁，一时人声鼎沸。及群臣至紫宸殿，见韦贯之、张弘靖皆在朝列，惟武元衡迟迟未至，乃知遇刺者为元衡。未几，宪宗仪仗至紫宸门，忽得有司报曰：“宰相武元衡出坊上朝，半途为贼所害。”宪宗震惊不已，僵立良久，随后下令：“传喻百官，今日辍朝，令宰相至延英问对。”遂移驾延英殿。
少倾韦、张二相至。宪宗问之曰：“元衡今晨为贼所害，卿等知否？”贯之曰：“臣等方才听群僚议论，本不敢信，直至陛下召见，才知为真。”宪宗恸声曰：“呜呼元衡，竟为贼所害！”言毕涕泗交流。韦、张亦皆下涕。君臣悲恸之时，又有人报曰：“禀奏陛下，御史中丞裴度上朝时遇贼，且为贼所伤。”宪宗惊愕而起，急追问：“度亦遇贼也！其人如何矣？”报者曰：“应无性命之忧，金吾卫已送其归宅。”宪宗长舒口气，乃遣中官王守澄至裴宅慰问。继而愤然曰：“贼徒猖獗至此，朕必诛之！”遂又诏令金吾卫、京兆府、长安、万年县搜捕贼凶。令既下，韦贯之奏曰：“朝廷两重臣同日遇贼，朝野闻之必大骇，请于京城各门、坊增加卫兵，以护卫公卿大臣，且安人心。”宪宗从其言，乃诏令今后宰相出入，加金吾卫护从，其余公卿则以家僮兵仗自随。少顷韦、张二相退去，宪宗独哀悼久之，终日未再进食，乃册赠元衡司徒，为其辍朝五日，谥曰忠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