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李绛拜相
白居易居丧期间,李愬常去慰问。是年冬月,李愬乘马前往金氏村,至村口处,见路旁停着辆马车,车上下来二人。李愬隐约识得是户部侍郎李绛与翰林学士崔群,遂下马向前施礼,曰:“此非李侍郎、崔学士乎?李愬有礼!”二人各作揖还礼。李绛曰:“大夫何以在此?”愬曰:“为白乐天也!”绛与群对视一眼,曰:“我二人亦专为探望乐天而来。”愬曰:“既如此,不妨同行。”遂与二人同往村北。三人行不多远见一高岗,岗上有三间草庐,乃白居易及其兄幼文、弟行简守丧所居。李愬已到访多次,自不陌生,遂引绛、群寻路上岗,直至庐前。居易见着三人,忙与兄弟上来相迎。六人叙礼毕,白幼文令行简取胡床设座,又供上茶水,待众人入座后乃曰:“三位上官来访,本应款待,奈何我兄弟丧服在身,只能供些粗茶,望多包涵。”绛曰:“君言重矣,我等皆是乐天好友,故来探望,安能计较食宿。”愬曰:“我与李侍郎、崔学士本无约,今日赶巧同至,乃是缘分!”绛、群点头称是。居易曰:“诸君不辞辛苦,于隆冬之际前来慰问,是大恩也。待吾兄弟服阙,必一一登门拜谢。”李绛曰:“那倒不必,只愿君服阙后早日复职,不然,实为朝廷之失也。”居易点了点头。崔群曰:“当初我三人同在翰林,朝夕相处,共论时政。而今深之迁官户部,乐天丁忧去职,独留某一人矣!”言迄垂头叹息。居易曰:“吾去职以来,常忧心国事,唯恐天子不能纳谏,君在翰林,当时时规谏耶!”崔群点头应诺。诸人一番交谈,李愬少有插言,只是聆听。及至黄昏,天渐冷,乃与绛、群离了草庐,在村中白氏祖宅共宿一宵。
次日拂晓,三人辞了白氏兄弟,各驾车马还京。正午,李愬归至永崇里,洛兮出厅门接上,问曰:“今日去下邽,可见白郎?”愬曰:“不仅见之,更见了两同僚。”洛兮问:“何人耶?”愬曰:“户部侍郎李绛、翰林学士崔群。”洛兮惊曰:“此二人皆圣上宠臣也,亦与白郎有交乎?”愬曰:“非但有交,且是好友。”洛兮笑曰:“果然白郎之友皆非等闲之士。”愬微一点头,俄而又叹息曰:“只可惜白郎时运不济也。”洛兮诧问:“夫君何出此言?”愬凝色曰:“今日去往下邽,我见绛、群仪表谈吐,皆有宰相之器,今二人受陛下宠信,不久必得大用。白郎本可随之继进,怎奈去职居丧,岂不惜哉!”洛兮微一蹙眉,轻声曰:“夫君所言是也。不过以白郎之才,早晚必得显位,也不急在此一时。”愬点了点头。
事如李愬所料。自从李绛出翰林院后,宪宗常思念之,遂欲擢其为相。只因突吐承璀与绛交恶,力阻其拜相,这才迟迟未成。然而不久,事情忽然有了转机。冬月末,侍御史薛存诚上奏弹劾弓箭库使刘希光收受羽林大将军孙瑞钱二万缗,为其谋取鄜坊节度使之位。宪宗闻奏,乃召希光核实,希光骇惧之下供认不讳。宪宗怒而斥之曰:“汝一弓箭库使,位卑言轻,安敢受贿请托,且说幕后受何人指使?”希光泣诉曰:“臣所依托者,乃承璀也,臣所受资财,亦多交与之。”宪宗大怒,遂赐死之,且贬承璀为淮南监军。
诏令一出,朝野欢呼。次日,宪宗召李绛至延英殿,问曰:“卿以为朕贬承璀出京如何耶?”绛对曰:“臣与百僚皆未料到陛下能如此。”宪宗曰:“承璀不过一家奴耳,只因朕使唤之已久,故有所偏私,常宽宥之。若其敢违犯律法,朕去之如去一汗毛耳!”绛曰:“陛下圣明,此社稷之幸也!”宪宗大笑。
承璀既贬,遂离京去往扬州。李愬知之大喜,谓洛兮曰:“陛下此举大快人心,非明主不能为之。”洛兮却微蹙着眉,沉声曰:“只恐圣上今日贬承璀,明日又召还也。”愬诧异道:“何出此言?”洛兮曰:“妾自幼与圣上生长于东宫,深知其性情。犹记少年时,有一黄门得其宠信,后因作奸犯科,为其驱逐出宫,可是只过了半年,又遣人召还之,且恩宠如故。此与今日承璀之事何其相似也。”愬愕然曰:“如此说来,承璀可能复还朝也。”洛兮点头曰:“君心难测。圣上此番出承璀于淮南,或只是一时之怒,亦或是为擢李侍郎为相耳!李侍郎与承璀有怨,朝野皆知也。”愬听言默然。
不几日,宪宗果然下诏,以李绛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绛既拜相,乃于次日入宫谢恩,然后拜谒太子。此时太子李宁身患恶疾,卧不能起。李绛至少阳院,只能于宫门外参拜。未几,李宁病薨,年仅十九。宪宗闻之大恸,乃令辍朝三日,谥为“惠昭”。事隔三日,太子宾客裴垍亦病逝于宅中,于是又令辍朝,追赠太子太傅。
时值年末,宪宗因太子之丧,令罢元日之宴。年后,李绛处中书省决事,仍效法裴垍选贤举能,以起居舍人裴度为本司郎中,知制诰;擢兵部郎中许季同为京兆少尹;出京兆尹元义方为鄜坊观察使。义方为突吐承璀党人,去岁李吉甫还朝,见承璀受天子宠信,欲依托之,于是擢义方为京兆尹。李绛恶其为人,遂斥逐出京。义方愤恨不平,乘入谢之机奏曰:“李绛私其同年许季同,除为京兆少尹,出臣于鄜坊,专作威福,欺罔陛下。”宪宗曰:“朕知李绛,必不至于此,当于明日问之。”义方惶愧而出。
次日,宪宗召绛于延英殿,责问之曰:“人皆有同年之情乎?”绛知其言外之意,乃对曰:“所谓同年,乃四海九州之人偶然同科登第,是登科后才相识,有何私情!且陛下不以臣愚,备位宰相,宰相职在量才授任,若其人果有才,虽是兄弟子侄亦当用之,况同年乎!若因避嫌而弃才,是乃便利自身,而非为公也。”宪宗闻言喜曰:“卿言之甚善,朕知卿必不会徇私情。”遂待之如故。
至三月,值惠昭太子下葬之期,宪宗又令罢曲江之宴,禁歌舞声乐。及李宁葬于骊山北原,禁令才废除。此时册立新储之事提上日程,百官以遂王宥为嫡出,多请立之。而吐突承璀却欲拥立宪宗次子澧王李宽,乃自扬州上表称:“长幼有序,请册立澧王为太子。”宪宗亦欲立李宽,遂召宰相问曰:“朕欲依长幼次序立宽为储,可乎?”李吉甫对曰:“澧王年长,当立之也。”绛对曰:“澧、遂皆非长,而遂王为嫡,其母贵,何不立之。”权德舆附议曰:“朝野皆望立遂王,愿陛下采纳众意!”宪宗犹疑不决,只得暂且搁置。
此后数月,百官接连上疏请立李宥。宪宗见众意难违,遂欲以宥为太子。于是令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崔群代澧王李恽草写让表。群自李绛拜相后,继之为学士之首,加授中书舍人衔。凡朝廷大制诏,必由其草拟。群接天子令,心觉不妥,乃上奏曰:“所谓‘让’,乃本为己有而推让与人也。遂王为嫡长,宜当正位东宫,何须澧王相让。”宪宗颇觉在理,遂作罢,乃下制册李宥为太子。至七月,宥即太子位于宣政殿,更名为“恒”。凡天下州县、人物犯“恒”之讳者皆避而改之。于是恒州更名镇州。
储君新立,内外皆贺。次日延英问对,诸相乃于殿中参拜太子,而后李吉甫奏曰:“太子新立,天下已太平,陛下宜当行乐也。”李绛曰:“非也。汉文帝时国无刀兵,家给人足,贾谊尚且以为厝(cuo)火积薪之下,不可谓之安。况今国家法令所不能制者,河南、河北五十余州;且又有戎狄迫境,近于泾、陇,屡惊烽火;加之水旱时作,仓廪空虚,此正是陛下宵衣旰食之时,岂得谓之太平,急行乐哉!”宪宗欣然曰:“卿言正合朕意。”及三相退去,又谓左右曰:“吉甫专为谄媚,如李绛才是真宰相也!”吉甫于中书省闻之,悻悻不乐,心深怨绛。
后数日,宪宗又召诸相问对,曰:“贞元时政事不理,何以至此?”吉甫对曰:“德宗多疑,不信宰相而信他人,使奸臣得以乘间弄威作福。政事不理,乃此故也。”宪宗曰:“此亦未必皆是德宗之过。朕幼时在德宗左右,见事有得失,当时宰相亦未有再三执奏者,皆怀禄偷安,今日岂得专归咎于德宗邪!”吉甫曰:“人臣本不当强谏执奏,使君悦臣安,不亦美乎!”李绛不以为然,奏曰:“人臣当犯颜直谏,指陈得失,若陷君于恶,岂为忠耶!”宪宗曰:“绛言是也。卿辈宜以此为戒,凡不是之事,当力谏不止,勿因朕谴怒而畏惧不奏。”诸相应诺。吉甫独失望,及至中书省,竟卧不视事,长吁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