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八、罢兵还朝
诏既下,乌重胤乃移镇河阳,孟元阳亦赴潞州就任,皆无丝毫迁延。至五月,突吐承璀重整旗鼓,复攻赵州,然昭义军才生变故,将卒士气萎靡,毫无战力,数为成德军所败。而义武、河东、幽燕诸军虽有小胜,却皆无力进军恒州,战局遂陷入僵持。至六月,河北天气大热,各军士卒多染疾病。而承璀不恤士卒,只是沉溺博戏。李听见此情状,知伐赵难以成功,遂谓承璀曰:“今夏河北炎热,士无斗志,多有伤病。且诸军久战无功,徒费度支,不如早罢兵。”承璀曰:“我亦不欲再战,只是此时罢兵,必损朝廷威严,恐陛下不悦,诏令不许耶!”听曰:“我有一策,可不失朝廷威而退兵。”承璀喜曰:“且请言之。”听曰:“王承宗以一镇之力,独抗诸军,虽能勉强维持,亦不免疲于奔命,岂无归顺之心乎?君可遣人晓瑜之,使其上表请罪,陛下见其章表,便可顺势赦免之,如此既不失朝廷威信,又可早日息兵。”承璀大喜,遂从其言,密遣使劝承宗请罪。承宗经木刀沟之败,亦已厌兵,见承璀输诚,遂遣使上表请求自新。成德使者赴京途中,朝廷正议论罢兵之事。自五月起,翰林学士白居易等以诸军久战无功,屡奏罢兵。宪宗不耐其烦,竟不再召诸学士议事。唯李绛宠异于众,仍常受召见,遂进言曰:“以往陛下每有军国大事,必与臣等商议,而今已逾月不见学士。臣等饱食终日,若为己而不为国,则无须进言,安享富贵即可,今所以上疏论事,是为报陛下也!陛下询访治国方策,广开言路,实天下之幸,岂臣等之幸!”宪宗不禁愧赧,急谓枢密使梁守谦曰:“令诸学士明日于麟德殿问对。”守谦本为学士院使,去岁刘光琦致仕,乃代之为枢密使,与承璀同掌枢要。
守谦领了诺,遂至翰林院传令。次日,白居易等奉召至麟德殿,复又奏请罢兵。宪宗乃曰:“今胜负未明,如何轻言罢兵!”居易曰:“陛下错矣!臣观今之形势,又大不如前。承宗虽失数县,终未动根基,岂是岁月可破耶?且今河北酷暑,诸道人马疲敝,继续征战,徒劳无功也!”宪宗忧道:“朕诏令讨贼,若不得已而罢兵,岂不为天下笑!”居易道:“陛下又错矣。朝廷征伐,本有成败。利而进,不利而退,皆智者所为。岂见笑于人乎!若明知无成功之望,仍强用兵,徒费国家资财。则方为天下笑!”宪宗听言不悦,面如阴云。良久乃令诸学士退去,独谓李绛曰:“白居易小子,是朕擢致名位,今却无礼于朕,朕实难奈,宜令其出院。”绛曰:“陛下容纳直言,故群臣敢竭诚进奏,无所避讳。居易言虽少思,志在尽忠。陛下今日罪之,臣恐天下各思缄口,无人敢直言矣!”宪宗细思其言,深觉在理,遂转怒为喜,仍待居易如初。
后数日,承宗使者入京,经枢密使梁守谦递呈章表,入麟德殿觐见,奏称:“承宗为卢从史所离间,冒犯天威,实有罪也。今愿输贡赋,请官吏,以求自新!”宪宗犹豫未决。不久,淄青节度使李师道、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又先后上表请为承宗昭雪。宪宗熟思多日,终下决心。乃诏复承宗官爵,以之为成德军节度使,复以德、棣二州与之;又罢诸道行营将士,赐布帛共计二十八万匹;加授刘济中书令、张茂昭太子太傅;以阿跌光进为振武军节度使,赐李姓;以李听为左骁卫将军,出任蔚州刺史。诸将有功者各加官爵,皆如战前李绛所言。
诸道接到诏令,各罢兵还镇。刘济本欲还军幽州,不料启程时忽患恶疾,不能行动,遂留瀛州养病。瀛州刺史刘总乃其次子,其人阴贼险谲,不甘居其兄刘绲之下,欲谋篡立,见济卧病瀛州,乃欲乘机代之。遂与心腹密谋曰:“吾父恐病之不起,其一旦归天,绲即为节度使,吾辈岂不危矣!为之奈何?”判官张玘曰:“某有一计,可助使君。相公性多疑,可诈使人称自长安来,报说‘朝廷以相公逗留无功,已命副大使为节度使。’相公闻之,必疑绲与朝廷通谋,召入瀛州面询,彼时便可伺机诛之。”总大喜,依计而行。
当日,有使者诈称自长安而来,告济曰:“朝廷以相公逗留无功,已命副大使为节度使矣。”济闻之大惊,心中犹疑,未肯尽信。次日,总又使人来告曰:“副大使旌节已至太原。”且使人于军中奔走高呼曰:“旌节已过代州。”将士闻之皆惊骇,人人不安。济听得风传,惊惶疑惧,不知所措,乃杀大将中与绲交厚者数十人,又遣人召绲至瀛州行营,以判官张皋代知幽州留务。皋乃玘之兄,早与总通谋,竟遣人诬报绲有异谋,欲自立为节度使。济气愤至极,终日绝食,至夜间口渴难耐,才向左右索水。总闻之,乃置剧毒于茶水中,命人进之。济未察觉,饮后即毒发而亡。总秘不发丧,乃矫父命诛绲。时绲行至涿州,忽有军士来告之曰:“司徒有令,绲意图谋乱,就地杖杀。”绲愕然,疾呼曰:“吾实冤,请见父亲!”军士不予理会,乃杖杀之,携尸首回报。总见绲已死,心中乃安,遂至幽州接管军政,数日后乃为父发丧,上表求节鉞。
表至长安。宪宗闻刘济病薨,既惊且哀,念其征成德之功,乃辍朝三日,追赠太师,且以刘总为卢龙军节度使。多日后,有消息称刘济是为刘总所弑,朝野闻之惊哗。宪宗虽震怒,奈何已授总旌节,无可挽回,只得听其自然。
时至九月,突吐承璀自河北还朝。百官以其讨贼无功,皆以为应当问罪。宪宗却不以为然,仍使其为左军中尉。于是百官哗然,宰相裴垍上奏曰:“承璀首唱用兵,疲弊天下,卒未成功,陛下纵以旧恩不忍诛之,亦当贬之以谢天下!”继而给事中段平仲、吕元膺等上疏论承璀当斩。李绛、白居易等奏称:“陛下不责承璀,他日复有败军之将,当何以处置?若诛之,则同罪异罚,彼必不服;若释之,则人情失望,国法不存!愿陛下忍割私爱,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宪宗见众意难违,不得已降承璀为军器使。朝野闻之,皆相庆贺。
却说张茂昭还军定州,休整数日后,忽召集宗族子弟宣布曰:“河北诸镇皆以州县传袭子孙,终招致祸乱,乃至族灭,昔李惟岳、田悦莫不如是。吾不欲使尔等染此恶习,当举族入朝。”遂上表请代。河北诸镇闻之,皆惊惶不安,各遣使劝留之。茂昭不为所动,执意入朝。宪宗见其表,知其忠赤之心,喟然叹曰:“茂昭数立功于国,本可长居易定,今竟上表请代,不袭子孙。何其忠义也!”乃不许。茂昭又连上数表,恳请择代。宪宗见其心意已决,这才诏以左庶子任迪简为义武行军司马。茂昭遂遣妻子兄弟先往长安,及任迪简至军府,又以易、定二州簿书管钥授与之。然后起行入京。
茂昭经河东西行,至冬月到晋州。晋州刺史李愬亲自出城相迎,并设宴款待之。席间谓之曰:“兄举族入朝,乃河北四十年未有之事,如此气魄,天下谁不敬佩!”遂举酒敬之。茂昭饮毕后道:“天下所以乱,皆因藩镇节帅潜蓄私心,欲使子孙世代承袭。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古反侧之臣,有得善终者乎?安禄山、史思明以三镇之地叛国,终为其子所弑。李宝臣费尽心思,欲使其子袭位,终为王武俊取代。今季安、承宗、师道等以土地相袭,虽得一时之利,岂能长久乎!一旦兵败,便是身死族灭。吾不欲使子孙效仿之,自当早日入朝。”愬听言振奋曰:“兄之言振聋发聩,足可警醒反侧之臣。”茂昭叹曰:“可惜承宗、季安、师道之辈不晓此理,屡坏典章,为之奈何耶!”愬曰:“此等逆贼,冒天下之大不韪,吾早晚必擒之。”茂昭惊起曰:“壮哉,非符直不能平两河也!”言毕,仰面大笑。这时有人来报,称有中使来传诏。二人至庭院迎接,中使遂宣传诏加封茂昭为检校太尉兼中书令、河中尹,充河中、晋、绛、慈、隰节度使。诏宣毕,茂昭西拜谢恩,回首谓愬曰:“吾何德也,受此恩典!心实愧之。”愬曰:“兄为国独守河北数十载,该当此封,不然封赐师道、承宗之徒乎!”茂昭又曰:“我当入朝谢恩,便不久留矣!”遂辞了李愬,随中使往长安而去。
是年腊月,张茂昭至长安,于延英殿面见天子并谢恩,且曰:“昔者李晟、浑瑊树大功于国,威望冠于当时,方授太尉、中书令。今臣既无功勋,亦无人望,不敢当此官位,请辞检校太尉、中书令。”宪宗曰:“卿与卿父在河北三十年,为朝廷制衡三镇,功劳大矣。且朝廷讨承宗,卿出力最多,何谓无功?当加此官位,勿辞之。”遂不许。茂昭再谢恩,又请迁祖考之骨于京兆,乃许之。茂昭遂暂居长安私宅,遣人往定州迁墓。
茂昭既为河中节度使,宪宗遂以前节度使王锷镇河东,召范希朝入京为左龙武统军。此时天气大寒,宰相裴垍忽患风疾,不能视事。宪宗叹惜不已,乃以太常卿权德舆为礼部尚书、同平章事,代其处理朝政。又遣中使至裴宅存慰,亲自过问其饮食用药。然垍病却不见好,且日益加重,竟数上表请辞相位。至元和六年春,宪宗乃召李吉甫还朝,复拜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且以刑部尚书李鄘代之为淮南节度使。
二月,吉甫自扬州入京,再主中书省。数日之内,连续置换朝中多位要员。先是迁裴垍为太子宾客,出御史中丞柳公绰为湖南观察使。又奏说李籓无宰相之才,请罢其平章事。时河东节度使王锷以巨资贿赂枢密使梁守谦等,请加封平章事。守谦受了财,常向天子称誉之。宪宗遂向中书省传旨曰:“王锷可兼宰相,且拟诏书来。”籓见诏旨,以为不可,乃以笔将“兼宰相”三字涂去。权德舆见之,失色曰:“纵然不可,也当另作表章上奏,岂可以笔涂诏耶!”籓曰:“事出紧急,不得不如此!过了今日,便不能阻止,且今天色已晚,无暇作奏章矣。”遂不听。宪宗知后颇不悦,遂依吉甫所奏,罢籓为太子詹事。随后又令中书省授王锷平章事。权德舆上奏曰:“宰相非序进之官。唐兴以来,方镇或以大忠大勋而授之,或是跋扈不能制,朝廷不得已而加之。今锷既无忠勋,朝廷又非不得已,何为授之邪!”宪宗深以为然,遂搁置此事。
王锷未能如愿,心中不甘,又进家财三十万缗充国库,以取悦君上。梁守谦等则乘机奏曰:“范希朝以河东全军出征河北,消耗甚众。锷到镇之初,兵不满三万人,马不过六百匹,数月之内,兵至五万人,马有五千匹,器械精利,仓库充实。如此政绩,当加宰相位。”宪宗遂又欲加锷平章事。李绛知后谏曰:“锷在太原,虽颇著政绩,然若因其献家财而授平章事,则恐后世皆效仿之!”宪宗从其言,乃止之。
梁守谦闻之,心深恨李绛,欲除之而后快,乃与诸宦官商议曰:“李绛恃陛下宠信,数次谤毁吾辈,今又坏我等好事,实可恨也,须逐出翰林院。然陛下必不许,当奈何耶?”王守澄曰:“我有一策。可上奏陛下曰:‘绛有治国理政之才,久居翰林不能展其志也,请出为侍郎,使主一部。’梁守谦从其言,遂如此上奏。宪宗颇以为然,便授绛户部侍郎,去翰林学士号。
李绛既主户部,天下财赋尽归其掌管。自贞元以来,户部每月须向宫中进钱二十万,供皇帝私用,称为“羡余”。至绛为侍郎,乃革除此制。宪宗见户部久无进献,不免奇怪,乃召绛问曰:“以往户部侍郎皆进羡余,卿独无进,何也?”绛对曰:“今之地方官员,厚敛百姓以求得私恩,尚为天下所非议。况户部所掌皆陛下府库之物,给纳有籍,安得羡余!若自左藏输入内藏以为进奉,何异于东库移之西库?臣不敢因袭此弊也。”宪宗嘉其直言,悦然道:“卿言是也。”绛又曰:“陛下默许户部及诸道进奉,是聚财也,臣以为此非明君所为,当废除之。”宪宗曰:“今两河数十州,皆国家政令所不能及;河、湟数千里,沦于吐蕃、回鹘。朕日夜思雪祖宗之耻,而财力不足,故不得不蓄聚耳。不然,朕宫中用度极俭薄,聚财何用邪!”绛遂不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