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七、智取从史
早有消息报入长安。宪宗闻燕、魏皆出兵伐赵，不禁大喜，召李绛谓曰：“朕本忧心季安、刘济阴助承宗，今二臣各出兵讨之，成德已无外援矣！何患不能平也！”绛曰：“刘济进士出身，素知忠义，且燕、赵有宿怨，其一旦出兵，必尽心力；而季安一贯骄纵，又与赵无怨，必不会真心伐之，只是首鼠两端，从中渔利耳！”宪宗曰：“虽如此，亦当嘉奖慰劳，以安其心。”遂遣使分往燕、魏，宣慰济与季安。未几，蔡州又传来消息，称节度使吴少诚病薨，大将吴少阳自为留后。少阳与少诚素相友善，少诚认之为弟，累迁至申州刺史。及少诚病笃，家奴鲜于熊儿诈以少诚之命召少阳入蔡为副使，掌军政事。至少诚死，少阳杀其子元庆，自为留后。宪宗得知蔡州情形，又召李绛问曰：“如卿所言，少诚果然病死，今其弟少阳自立，当奈之何？”绛对曰：“陛下方用兵河北，不宜再征申蔡，当以安抚为上。”宪宗深以为然。继而少阳上表请授节鉞，遂以三子遂王李宥为淮西节度大使，以少阳为留后。
由冬入春，时维元和五年正月，各镇兵马先后赶至河北。刘济奋勇当先，引幽燕步骑兵七万南进击赵，旬日内即拔其饶阳、束鹿等县，继而兵围乐寿。此时河东、河中、振武三镇之兵才到定州，将与义武军会合。时值元宵节，定州本有灯会，军府判官崔旻以有外军驻于城中，请罢张灯，实行宵禁。张茂昭乃曰：“三镇皆是官军，何谓外军！”遂传令不罢张灯，不禁行人，不闭坊门。于是定州百姓夜出观灯，一如既往，三镇士兵则各安守营帐，无敢喧哗闹事者。后二日，诸军休整完毕，茂昭乃与范希朝等将兵同讨恒州。河东军先锋王荣先入赵境，拔其洄湟镇。承宗闻之，急调重兵屯于新市镇，以阻官军南进。四镇兵马既至，数攻新市，竟不能下。
话分两头，却说突吐承璀率神策军东渡黄河，至上党与卢从史会合，同赴邢州北界，各立营寨，将欲攻赵州。承璀既到行营，急欲进军以立功，诸将纷纷劝阻，李听曰：“我连日行军，人困马乏，此时进军不利也，不如且休整几日。”承璀不以为然道：“古语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军方至，气势正盛，当乘锐而进。且卢龙、义武、河东诸镇已克赵数城，我军本已后至，若再迁延，将何以建功邪！”遂不听其言，约昭义军攻赵州。卢从史接其军令，乃率军出营，北行十数里忽逗留不进，驻军观望。承璀独将兵击赵，初一交锋，赵军即溃，遂命追之。李听望见赵军旌旗未乱，疑其有诈，乃曰：“成德未战先退，恐有诈也，不可急追。”承璀又不听，命左神策大将军郦定进将兵追击。定进深入赵境，至一处密林，左右忽然杀出数千伏兵，神策军猝不及防，顿时大溃。定进欲整军复战，高呼“勿乱……”，声未落，箭矢飞来，正中其胸。左右拼死力战，护其坐骑驰归。承璀闻官军欲伏而败，大惊失色。稍稍定进至行营，方见到承璀，即吐血数升而亡。军中闻之，莫不哀恸。
承璀既失大将，不胜其怒，急欲复仇，又数率神策军与赵军战，皆遭败绩。于是军中威令不振，士气低落。承璀不复敢战，乃顿兵不动，与亲从博戏军中。李听见之，乃入其帐质问曰：“公受命讨贼，今寸功未建而迁延不进，是何道理！”承璀曰：“我军数败于赵，将士锐气尽衰，此时再战恐难取胜。”听曰：“昭义军相隔不远，公何不命其一同进兵？合二军之力，必能胜赵。”承璀无言以辞，于是召从史商议进兵。
从史闻召，引数十骑入神策营，谓承璀曰：“赵军方强，胜之不易也，须从长计议。”承璀颇以为然，不觉点了点头。从史便移开话题，手指案上一器物问：“此物甚为精美，君何处得来？”承璀曰：“乃陛下所赐！”从史捧起器物，细细把玩良久。承璀见其爱不释手，又曰：“君若喜欢，便赠与君也。”从史曰：“陛下御赐之物，我岂能夺之。”承璀笑曰：“陛下赐我珍玩多矣！赠君一二又何妨。”遂又拿出所藏器物十数件，谓之曰：“君看有喜爱者，尽管挑去。”从史惊喜不已，又挑去两件。承璀也不吝啬，皆赠与之，且问之曰：“君可知叶子戏耶？”从史曰：“略有所知，听闻京城士宦多爱博之。”承璀喜曰：“君既知之，便好说了。”遂取来一檀木盒，打开示之曰：“某正好携有叶子，君可愿同博之？”从史见盒内是一副纸牌，牌皆叶子大小，乃问：“此即叶子戏乎？某未尝博过，不晓规则耶！”承璀曰：“其实不难，某可教君，片刻即会。”从史喜曰：“如此甚好。”承璀遂教其叶子戏。二人互博半晌，至黄昏才罢。此后数日，从史常出入神策军营，只与承璀博戏，全然不谈军事。
至三月，河北各线战报传至京城，百官知承璀数败于成德，皆愕然。白居易上奏曰：“河北本不应用兵，今既出师，承璀未尝苦战，已先失大将，且其与从史两军入贼境，迁延进退，若非有意逗留，便是力难支敌；而希朝、茂昭至新市镇，竟不能过；刘济引全军攻乐寿，久不能下；师道、季安各收一县，便不进军。陛下观此形势，成功有何指望！以臣愚见，须速罢兵，若再迟疑，其害大矣！”宪宗不以为然，谓之曰：“胜败兵家常事，岂能因一时之失而轻言罢兵。”遂不听其言，乃诏令承璀与从史进军赵州。
诏既下，承璀不敢有违，乃欲进兵。而从史则仍顿兵不进，上表曰：“刘济、张茂昭等与承宗通谋，阴相助之，不可进兵。”宪宗见表，甚为忧虑。未几，从史又遣牙将王翊元入京奏事，陈说河北形势，且曰：“卢公盛欲进兵，奈何成德以重兵陈于赵州，神策、昭义二军之力不能破之。倒是恒州北境兵力薄弱，而范希朝、张茂昭却久战无功，恐有他图也。愿陛下明察！”宪宗将信将疑，乃召宰相商议。裴垍对曰：“希朝、茂昭皆忠义之臣，岂会与贼通谋？必是从史诬之。从史逗留数月不进，今又诬陷诸将，必有异谋，请许臣与其使者私谈，以探究竟。”宪宗许之。
裴垍遂引王翊元至中书省内堂，斥退左右后谓之曰：“我观君之面相，非歹恶之人，今何以助从史欺瞒君上也！”翊元惊愕道：“相公何出此言？”垍又曰：“为人臣者，当知忠义也。昭义军自抱真以来，数建功于国，遂有忠义之名。今从史不恤军心，不效法前人，竟与贼勾连，岂非陷昭义于不忠不义也？君为昭义宿将，岂忍见昭义忠义之名毁于从史乎？”翊元大为所动，流涕道：“非翊元不忠，实不得已也。诚如相公所言，从史早与承宗通谋，故意迁延不进，且诬奏诸道与贼通，不可进兵。”垍曰：“果然如此。”翊元又道：“今从史常只身出入神策军营，无所防备，朝廷若欲取之，宜乘此良机也！”垍曰：“然则若取从史，昭义军必乱，军中谁可镇之？”翊元曰：“都知兵马使乌重胤深得军心，且知忠义，可用之。”垍大喜，遂令其归营晓瑜乌重胤。
数日后，王翊元至河北行营，密以裴垍之言告知乌重胤。重胤闻之，当即下拜曰：“重胤世受国恩，今为国锄奸，义不容辞！”遂作书投诚，托其上呈长安。翊元乃持书返京，向裴垍复命。垍得重胤书信，知其诚意，遂无后顾之忧。于是俱以实情上奏天子，且曰：“从史狡猾骄纵，必将为乱。今闻其与承璀对营，视承璀如婴儿，往来不设防备，若不乘机取之，日后即使兴大兵，亦难旬月而平也。”宪宗闻之愕然，思之良久乃道：“便依卿所言。”遂密诏承璀、乌重胤擒从史至京。
承璀接到密诏，不禁大惊，乃召来李听，以密诏示之曰：“陛下言从史必反，密令我擒之。然我观从史为人，不似有反状耶！”听览毕诏书，乃曰：“从史首建伐承宗，今却逗留不进，使我神策军独当赵军，屡战不利，岂无罪乎？”承璀沉吟片刻后道：“君所言有理，然则如何可擒之？”听献策如何如何，承璀受了计，遂布置行动。
次日，承璀遣人召从史入营博戏，从史不疑有他，只率数十骑驰入神策军营，又只身入中军帐，却不见承璀。正疑虑时，幕后忽杀出数十军士，不由分说，即擒其至帐外。承璀见之，吩咐道：“速缚上囚车，驰奔京师。”从史呼叫不止，左右昭义骑兵大为惊乱，李听乃杀数人，谕之曰：“从史通贼，奉诏擒之，降者免死！”其众遂弃械而降。
消息传入昭义军营，其士卒闻主帅受擒，皆披甲出营，将欲救之。兵马使乌重胤早有准备，乃率部从当住军门，叱曰：“天子有诏擒从史，从者赏，敢违者斩！”士卒惊惧，皆敛兵还部伍。于是囚车连夜疾驰，天明时已出昭义之境。
早有探马报于恒州。王承宗闻朝廷擒卢从史，大惊失色，乃召亲将商议曰：“我失从史之助，将何以当诸镇之兵！”衙内兵马使王廷凑曰：“从史受擒，未必全然不利于我。”承宗诧问：“何以见得？”廷凑曰：“从史为承璀所擒，昭义军与神策军必生嫌隙，已不足虑也！今可虑者，唯河东、义武四镇之兵也！若能破之，必可使朝廷退兵。”承宗深以为然，高声道：“汝所言甚是。我当亲率大军攻之。”遂引精骑二万驱定州。
张茂昭闻承宗引兵来犯，不忧反喜，乃与诸将商议曰：“诸军久围新市不能克，今承宗自将兵来，是天助我也，正可一举破之。”遂与范希朝将四镇之兵迎击。诸军伏于木刀沟北之灌丛，茂昭率义武、河中军居左，希朝率河东、振武军居右。至正午，赵军越过河沟，茂昭乃纵马而出，高呼道：“生擒承宗，献俘长安。”遂以子克让、侄克俭、甥陈楚为先锋，引骑兵突入赵军左翼；希朝见义武军出，亦号令进兵，其将朱邪执宜一马当先，率沙陀军驰击赵军右翼。承宗见官军突入两翼，急以箭阵应之。当时矢如雨下，官军人马俱翻，竟不能进，茂昭乃披甲上阵，执剑力战，义武军随即奋起，遂破敌左路。河东大将阿跌光进、光颜亦随沙坨军继进，迎矢而上，突入阵中。诸军一番鏖战，大败赵军，斩首万级。承宗率余众溃至河滩，突然脚软无力，瘫倒不起。左右急背负上船，向河南岸去。陈楚、张克让追至岸边，见左右无舟，命放箭射之，皆未中。及茂昭赶来，欲与诸军涉水追击，范希朝曰：“此役诸军皆伤亡过半，亟待修整，不宜深入恒州。”遂勒兵而还。茂昭不敢独追，亦率军还营，上表报捷。
宪宗闻诸军先擒从史，又破承宗，不禁大喜，乃命论功犒赏。因乌重胤擒从史有功，又得军心，遂欲授其昭义节度使。李绛闻之，以为不可，奏请授重胤河阳，以河阳节度使孟元阳镇昭义。宪宗犹疑之际，吐突承璀上表称已牒重胤为昭义留后。绛知之大惊，上奏曰：“昭义五州据山东要害，朝廷赖此以制衡河朔三镇。邢、滋、洺入河北腹内，诚国之宝地，安危所系也。之前为从史所据，使朝廷疲于应付，今幸而得之，承璀竟又私授与重胤，臣闻之惊叹，实所痛心！昨国家诱执从史，虽为长策，却已失大体。今承璀又以文牒差人为方镇留后，为之求旌节，目无君上，莫甚于此！陛下昨日得昭义，人神同庆，威令再立；今日忽以授本军牙将，则又人情失望，纲纪紊乱。权衡利害，更不若从史为帅。从史虽蓄奸谋，已是朝廷所命节帅。而重胤出于将校，凭承璀一牒代之为帅，窃恐河南、河北诸侯闻之，无不愤怒，耻与之为伍，且谓承璀诱重胤使逐从史而代其位，彼人人麾下各有将校，能不自危乎！傥刘济、茂昭、季安、韩弘、师道继有章表陈其情状，并指承璀擅命将帅之罪，不知陛下将何以处置？若不答复，则众怒益甚；若为之更改任命，则有失朝廷威仪矣！”
宪宗曰：“卿虽言之在理，然今重胤已总军务，事不得已，须与之旌节。”绛听言，知天子担心重胤叛乱，遂又曰：“从史为帅不由朝廷，故生邪心，终为叛逆。今以重胤典兵，即授之节，威福之柄不在朝廷，与从史何异耶！重胤之得河阳，已是莫大恩赐，岂敢不从！况重胤所以能擒从史，乃因顺承朝廷，一旦其自逆诏命，安知同列之人不逐而代之乎！重胤军中同辈宿将甚多，必不愿重胤独为主帅，移之他镇，乃惬合众心，何忧其致乱乎！”宪宗听言悦然，遂无后顾之忧。乃以重胤为河阳节度使，孟元阳为昭义节度使。未几，卢从史囚车至京，乃贬之为欢州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