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六、成德之乱
范希朝既镇河东,李鄘遂自太原入京,授刑部尚书,充盐铁转运使。鄘在河东数月,颇知河北形势,及入朝,乃极言成德不可讨,且奏曰:“臣在太原,见卢从史与王承宗互通使者,似有勾连。陛下若讨成德,恐从史阴相助之,若使从史助讨,其又必不尽力,使朝廷徒劳无功也。”宪宗闻其奏,沉思良久。至黄昏,忽密召诸学士商议曰:“朕思虑再三,今欲以王承宗为成德留后,割其德、棣二州为一镇,以离其势,并使承宗输两税,请官吏,一如师道,如何?”李绛对曰:“德、棣之隶成德,为日已久,今一旦割之,只恐承宗及其将士忧虑疑惧,心怀不满。况其邻道情形相同,各虑它日为朝廷所分割,或潜相勾结,煽动承宗拒命,彼时将倍难处置,愿陛下三思。至于二税、官吏,可令吊祭使至成德,自以其意晓谕承宗,令其上表请如师道之例,勿令其知是出自陛下之意。如此,则幸而听命,于理固顺,若其不听,亦无伤大体。”宪宗闻听,默然片刻,又问:“今刘济、田季安皆有疾,若二人亡故,岂可尽如成德复以节度使授其子?如此天下何日可平!议者皆言‘宜乘机代之,不奉诏则发兵讨之,时不可失。’卿等以为如何?”绛又对曰:“群臣见陛下西取蜀,东取吴,易于反掌,故谄谀之人争相献策,劝讨河北,不为国家深谋远虑,陛下亦以此前成功之易而误信其言。臣等夙夜思之,以为河北之势与吴蜀不同。西川、浙西皆非反侧之地,其四邻皆朝廷之臣。刘辟、李锜独生狂谋,其部下多不欲从乱,辟、锜徒以财货利诱之,大军一临,则溃散矣,故臣等当时亦劝陛下诛之。而成德则不然,内则根深蒂固,割据已久;外则蔓连甚广,声势浩大。其将士百姓受其父子数代恩惠,不知君臣逆顺之理,谕之不从,威之不服,致使朝廷蒙羞。再者,河北诸镇平素或相猜恨,而朝廷一旦取成德,其必合为一心,各为子孙世袭谋划。万一有藩镇与成德阴相应援,则恐兵连祸结,财尽力竭,西戎、北狄乘间窥伺,祸患无穷矣!济、季安与承宗事体类同,若其亡故之际,有间可乘,当临事图之;如欲今日用兵,则恐未可。中兴之业,非朝夕可致,愿陛下慎思之。”
宪宗为其所动,但仍未下决心。未几,蔡州传来消息,称吴少诚病重。李绛闻之,遂又奏曰:“臣闻少诚病甚,恐时日无多。淮西与河北不同,四旁皆国家州县,不与贼邻,无党援相助。朝廷命帅,今正其时,万一不从,可议征讨。淮西若平,河北诸镇必惧,彼时逐一击破,非难事也。故欲平天下,须自淮西始。倘今日用兵恒冀,战事不顺,僵持不下,而其间少诚病死,势必又要兴师淮西。彼时南北战事俱起,国家财力不足,难以支持,若迫不得已而赦承宗,则恐失朝廷威严,不如及早处置,以收恒冀之心,继而坐待时机,必可获申蔡之利。”宪宗听言思之良久,乃曰:“卿言入情切理,朕当从之。”恰逢此时王承宗因久未得朝命而忧惧不安,数度上表自诉。宪宗于是遣京兆少尹裴武至真定宣慰。
八月中,裴武到恒州,王承宗闻之,率成德文武迎于牙城。武遂入军府,当众宣诏,承宗等恭敬跪受。诏宣毕,承宗曰:“承宗为三军胁迫,不待朝旨而自立留后,实不得已。愿献德、棣二州以示忠诚。”武听言大喜,遂又宣慰三军,安抚百姓。
至九月初,裴武还京复命,奏称承宗恭顺,欲献德、棣。宪宗喜出望外,曰:“承宗愿献二州,朕当不吝赐其旌节。”武又奏曰:“臣在成德,闻德州刺史薛昌朝为政有方,颇得人心,或可以德、棣授之。”宪宗因问:“薛昌朝何人耶?”武对曰:“乃薛嵩之子,王武俊之婿。”宪宗闻之喜曰:“嵩岂非仁贵之孙耶?既是忠良之后,当可用也。”遂从其言,诏以王承宗为成德军节度使,恒、冀、深、赵观察使;薛昌朝为御史大夫、德棣观察使。各遣中使至恒、德传诏授节。
诏令方下,早有细作快马报于魏州。却说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字夔,年方而立,为田绪幼子。贞元初,田绪尚嘉诚公主,公主无子嗣,以绪庶子季安为子。后田绪死,军中推季安为留后,因授节度使。季安继位之初,畏公主之严,颇循礼法。及公主薨,始纵豪侈淫欲,酒色无度,不足三十已疾病缠身。季安得到细作飞报,心下忧虑不安,曰:“朝廷欲分割成德也,若使德、棣为一镇,魏博岂无忧乎!”于是遣使至恒州,谓王承宗曰:“昌朝阴与朝廷勾通,故受旌节。德、棣一旦独立,成德必受制于朝廷。”承宗听言大怒,悔献二州,谓使者曰:“然天子已授昌朝旌节,为之奈何?”使者曰:“中使往德州送节,必经魏博,田公已留而宴劳之,足可拖延数日。”承宗知其意,遂急遣数百骑驰入德州,执昌朝至真定,囚于别馆。此时中使才离魏赴德,至州城时已不见昌朝,只得返京复命。
宪宗闻河北变故,大惊失色。谓左右曰:“承宗自请献二州,今却又不遵诏命,私囚昌朝,莫非有何隐情?”俄而有人密奏曰:“此乃裴武欺蒙陛下也,武自河北还京,先宿裴垍家,次日达旦才入见,必有所谋。”宪宗闻奏大怒,乃以此事告知李绛,且曰:“武欺朕,当贬之于岭南。”绛曰:“臣以为不然。武昔日陷李怀光军中,守节不屈,今日岂会做此奸恶之事!或是贼众狡诈多变,武未能尽知其情之故。以臣推测,承宗起初惧朝廷诛讨,故请献二州。既蒙恩贷,而邻道皆不欲成德开分割之端,必有人说诱或胁迫之,使其不能守初心,此非武之罪也。今陛下选武为使,入逆乱之地,只因一言不合实情,便贬之于蛮荒,臣恐今后奉使入贼廷者皆以武为戒,苟求自保,尽说阿谀附和、模棱两可之言,莫肯尽诚具陈利害,如此,非国家之利也。且垍、武久处朝廷,深明事体,岂有使还未见天子而先宿宰相家乎!臣敢保其必不然,此或是有人欲中伤武及垍也,愿陛下察之。”宪宗深思之,良久乃曰:“或如卿所言。”遂不问罪裴武。乃复遣中使晓谕王承宗,使其释薛昌朝还镇。
未几,中使还京,奏称承宗不肯奉诏。宪宗自感蒙羞受辱,不禁大怒。吐突承璀乘机奏曰:“承宗目无朝廷,欺君罔上,不讨不足以服天下,愿陛下委臣禁兵以讨之。”宪宗怒意难解,遂下制削夺王承宗官爵,以吐突承璀为左、右神策、河中、河阳、浙西、宣歙等道行营兵马使、招讨处置等使,总领六道兵马讨伐成德。
制下,举朝哗然,议者皆称承璀不称此任。左拾遗白居易上奏曰:“国家征伐,当责成将帅,近年始以中使为监军。自古及今,未有征天下之兵,专令中使统领者也。今神策军不置行营节度使,则承璀便是制将也。又充诸军招讨处置使,则承璀又是都统也。臣恐四方闻之,必轻朝廷;四夷闻之,必笑中国。陛下万不可开此先例!臣又恐刘济、茂昭及希朝、从史乃至诸道将校皆耻受承璀指挥,心既不齐,功何由立!此是资承宗之计而挫诸将之势也。陛下念承璀勤劳,怜其忠赤,与其富贵即可。至于军国权柄,关系社稷;朝廷制度,出自祖宗。陛下岂忍自废法制、自损圣明,取笑于万代之后乎!”
宪宗闻之不悦,竟不采纳。继而谏官、御史等皆论承璀职权太重,宪宗亦不听。次日朝会散后,宪宗御延英殿,度支使李元素、盐铁使李鄘、京兆尹许孟容、御史中丞李夷简、谏议大夫孟简、给事中吕元膺、穆质、右补阙独孤郁等极力谏曰:“征伐大事,不可以内官为将帅,愿陛下三思!”宪宗不得已,乃曰:“容朕再思之。”众人乃退。宪宗遂又召李绛问曰:“前者承璀屡言承宗不可不讨,而群臣皆谏阻,今承宗果反,岂非可证承璀有先见?为何不能委之军事?”绛对曰:“承璀劝讨承宗,非是深谋远虑,乃是迎合陛下以邀宠也。群臣谏委承璀军事,亦非针对承璀,而是不信宦官也。宦官骄横,侵害政事,谗毁忠贞,若使其得掌权柄,群臣孰能心安!”宪宗激动曰:“此辈安敢为谗!即使为之,朕亦不听。”绛又曰:“此辈大抵不知仁义,不分是非,惟利是图,得贿赂则誉盗跖、庄蹻为廉良,违其意则毁颜回、张良为贪暴。且其常伴君王左右,能用狡诈之智,捏造是非,朝夕浸润圣聪,陛下必有时听信之矣。自古宦官败国者,备载史册,远有汉之十常侍,近有李辅国、鱼朝恩之徒,陛下岂能不防微杜渐乎!”宪宗听言默然。次日乃下诏,削承璀四道兵马使之职,改处置使为宣慰使。仍使其将兵讨成德。
制既下,左右神策军遂整装集结。神策将军李听受任行营兵马使,乃辞别母兄,随军待发。十月,大军将行,李绛、白居易又奏:“陛下四月以邓王为太子,至今未行册礼,今王师将发,请为太子行册礼,以壮士气。”宪宗从其言,遂命有司准备册礼。有司奏曰:“近来册太子,多选正月朔日,请于明年春行册礼。”宪宗不听,乃御宣政殿册李宁为皇太子,又以工部侍郎归登、给事中吕元膺为皇太子侍读,并大赦天下。
次日,承璀率军出京,宪宗御通化门为其饯行。大军既发,宪宗又诏命恒州四面籓镇各进兵招讨。于是河东、河中、振武、义武四镇为北道招讨,其节度使范希朝、王锷、张奉国各将兵出镇,将会于定州。而张茂昭则善治廪厩、广设烽火、勤修道路,以待诸军。
消息传入魏州,田季安闻朝廷将讨成德,心下惊惧不安,召亲将议曰:“王师不跨河二十五年矣,今一旦越魏伐赵,赵败,魏亦危矣,为之奈何?”一将曰:“愿领五千骑,以除君忧!”季安大呼曰:“壮哉!吾决意出兵,阻者斩!”遂整军点将,欲救成德。衙内兵马使田兴知其谋,乃规劝曰:“田氏三代皆受皇恩,今王师征伐叛镇,当出兵助讨,不然,亦当守土安民,奈何反助承宗耶!”季安听言,知其心向朝廷,不禁怒曰:“魏、赵唇齿相依,今赵有难,魏岂能不救。汝为田氏长辈,不为家族谋划,反为朝廷,是何居心!”遂贬之为临清县守将。魏博诸将闻之,纷纷为其求情,季安见兴受将士爱戴,颇为忌惮。其家奴蒋士则献计曰:“田兴深得将士心,日后必为大患,何不收其罪名以杀之?”季安遂起杀心,于是命人摭其过错。
兴知其谋,不免惊恐,乃以艾草炙灼全身,伪称患了风痹症。季安见其恶疾缠身,以为已无威胁,于是放下戒心,不复问之,而专心于出兵救赵之事。此时恰逢幽州牙将谭忠奉节度使刘济之命出使魏州,居于馆驿。忠本是例行公事,忽闻季安之谋,不禁大惊,暗思曰:“魏博若助成德,于朝廷不利也,我当劝阻之。”于是乘入见之机,谓季安曰:“某闻司空欲出兵救赵,以某观之,此举是引天下之兵攻魏也,非智者所为。”季安闻言惊曰:“此言怎讲?”忠曰:“今王师越魏伐赵,不使勋臣大将而专付中使,不用藩镇之兵而多用禁军,司空可知此为何人之谋?”季安曰:“非宰相乎?”忠曰:“非也,此乃天子自为之谋,欲夸服于臣下也。若王师未至赵而先败于魏,是天子之谋反不如臣下,岂不为天下耻笑!天子既耻且怒,必任智士猛将画长策、练精兵,毕力再举涉河,鉴前之败,必不越魏而伐赵,校罪轻重,必不先赵而后魏,是上不上,下不下,专为伐魏而来也。”
季安惊曰:“然则如何是好?”忠曰:“王师入魏,司空当厚犒之。然后率军压境,号称伐赵,而阴遣使与承宗书曰:‘魏若伐赵,则河北义士谓魏卖友;魏若救赵,则河南忠臣谓魏反君。卖友反君之名,魏不忍受。君若能与魏一城,魏得持之奏捷天子以为符信,此乃使魏北得以助赵,西得以为臣,于赵、魏皆有利无害,君以为如何!’若赵人不拒司空,则魏霸业可基矣。”季安大喜曰:“善哉!先生之来,是天眷魏也。”遂用其谋,与赵阴计。承宗果然送堂阳县与魏。季安遂驻军魏、赵边境,声言讨贼。
后数日,谭忠还归幽州。此时刘济闻朝廷征讨承德,正召集诸将商议曰:“天子知燕与赵有怨,今命我伐之,然赵亦必大设防备。伐与不伐孰利?”忠听言心道:“济正犹豫不决,我当激之伐赵。”于是疾对曰:“天子终不会使君伐赵,赵亦不会备燕。”济闻言脸色骤变,斥曰:“尔何不直言我与承宗同反耶!”竟怒而将其下狱。随后遣斥候视察成德之境,果见其未有防备。次日,朝廷传来诏书,令济“专护北疆,勿使朕复挂胡忧,而得专心于承宗。”济乃知忠之言非虚,遂命人释之,召而问曰:“前日之事,皆如君所言,君何以知之?”忠对曰:“乃因卢从史也。从史外虽亲燕,内实忌之;外虽绝赵,内实援之。其为承宗谋划曰:‘燕以赵为屏障,虽与赵有怨,必不伐赵,不必为备,’一者显示赵不敢抗燕,二者使燕受朝廷猜疑。赵既不备燕,从史则告于天子曰:‘燕与赵积怨已久,今王师伐赵,赵却不备燕,是燕与赵同反也。’此所以知之。”济因问:“然则今当奈何?”忠曰:“燕、赵有怨,天下无人不知。今天子伐赵,君却按兵不动,卢从史必称燕卖恩于赵,借机败君忠义之名。彼时燕虽有忠心,终将招致通赵之口实,既不能使赵人感恩戴德,又将使燕背负恶名。愿君熟思之!”济颔首曰:“吾知之矣。”遂以长子琨为副大使,掌留后务。自将兵七万军于瀛州,将击成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