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四、元和三年
白居易早知薛涛之名,闻元衡与其唱和,颇为羡慕,乃以诗赠薛涛,涛亦还酬之。二人自此常有书信往来。且说居易入职翰林院后,便在李愬资助下,购宅于新昌坊,去年冬,接其母陈氏至长安居住,其弟白行简亦随同而来,且于今年春参加省试,登进士第。陈氏见二子皆有所成,欢喜不已。但一想到居易尚未婚,又愁上眉头。
说来居易已年近四十,却仍未娶妻,其中缘由令人唏嘘。原来居易少年时迁居符离,每日在乡下读书,有邻家之女名曰湘灵,出身贫苦,无求学之资,然天生好学,常跑来听居易读书,久之竟能诵《孟子》、《春秋》。居易读书之余,常与之戏于院中,听其唱歌,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及二人年长,互生情愫,遂许以终身。后来居易高中进士,欲迎娶湘灵,陈氏知后大怒,以湘灵出身卑贱而坚决不许。居易不忍违背母意,只得暂且作罢。贞元十九年,居易登吏部科后归符离探访亲友,欲乘机接湘灵至洛阳,却听闻其家已搬离符离,只留一座空宅。居易心灰意冷,留诗曰:“泪眼凌寒冻不流,每经高处即回头。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干独自愁。”遂志不再娶。
而今又过数年,湘灵早已不知所踪,陈氏以为居易已将其忘却,便乘行简登科之机,重提居易婚事。不料居易却道:“儿不愿成婚,母亲不必费心了。”陈氏曰:“你莫不是仍惦念湘灵?已过去这般多年,其必早已为人妻矣,你为何仍不死心耶!”居易默而无言。陈氏又曰:“非是母亲心狠,实是不得已耶。白氏虽非望族,却也世代为官,湘灵一村妇,怎配得上你?你高中进士,又在京为官,当娶士族之女,如此才门当户对。”居易不为所动,只是沉默。陈氏无可奈何,叹息着回了房中。
少顷,白行简自慈恩寺题名归来,见着居易兴奋曰:“二兄,我亦在大雁塔题了诗,与你当年题诗处不远。”居易强颜笑曰:“恭喜你矣!”行简见其情绪异常,乃问曰:“二兄为何愁眉苦脸,可是有心事?”居易便将陈氏劝婚之事告之。行简沉吟片刻后曰:“我知二兄与湘灵情深,可二兄也当体谅母亲耶。父亲早逝,母亲辛苦抚育我兄弟三人,何其不易也?今母亲年事已高,唯盼见二兄成家立业,二兄怎忍使其伤心失望?”
居易一阵酸楚,心乱如麻。此时陈氏婢女忽然跑来,疾呼道:“郎君,不好了,娘子欲寻死哩!”二人大惊,急趋至陈氏房中,果见其正欲悬梁。居易忙上前抱住曰:“母亲何必至此,儿不孝也!”陈氏泣曰:“娘既不能见你成家,不如死矣!”居易大恸道:“儿知错矣,愿凭母亲做主。”陈氏喜曰:“此言当真?”居易含泪点头。陈氏破涕为笑,即为居易张罗亲事。京城士族闻之,纷纷欲招其为婿。
未几,居易故友杨虞卿前来拜会。虞卿字师皋,虢州弘农人,贞元十五年与居易相识于宣州,深慕居易之才,敬之如兄,近日听闻居易正择偶,便来为其说亲。虞卿见着居易,叙过旧后谓之曰:“虞卿有一从妹,年方二八,自由勤习书画,于诗词歌赋无所不通,今其待字闺中,便许与乐天兄如何?”居易听言惊曰:“师皋欲为我说亲耶?”虞卿点头曰:“不知乐天兄是否愿意?”居易沉吟了片刻,答曰:“若能与杨郎结亲,自然是好,只是我年近不惑,汝妹不弃乎?”
虞卿笑曰:“舍妹久慕乐天兄之名,常吟兄之诗,曾言‘非白郎不嫁!’”居易不禁讶异,叹曰:“令妹错爱,惶恐、惶恐!”虞卿喜曰:“如此说来,乐天兄是答应了?”居易曰:“此事须问过家母,经其允准方可。”遂引虞卿去见其母,诉说亲事。陈氏闻虞卿乃弘农杨氏人,家世显贵,当即同意了亲事。于是遣人去杨宅纳采、问名,继而纳吉、纳征,后又请期,乃定于七月七日迎亲。此间居易极少过问婚礼事宜,而一心忙于公事。
是年四月初,宪宗开制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以户部侍郎杨於陵、吏部员外郎韦贯之为试策官,翰林学士裴垍、王涯覆核,白居易亦参与其中,且加授左拾遗。
四月五日,宪宗御宣政殿策试诸举人,而后由试策官评选优劣。此次考试,前进士牛僧孺、皇甫湜、李宗闵等于策问卷中指陈时政之失,言辞激烈,无所避讳。试策官韦贯之以三人能直言极谏且文才不俗,拟定为第一等,裴垍、王涯与诸学士覆核后皆无异议,遂报于天子。宪宗亦颇欣赏三人,乃命中书省从优处置。
诏下至中书,李吉甫见三人卷,惊怒曰:“吾为宰相,总理朝政,僧孺等讥讽时政,岂非有意谤毁我也!”遂急趋紫宸殿,泣奏曰:“请陛下为臣申冤!”宪宗惊讶道:“卿有何冤欲申耶?”吉甫曰:“臣见僧孺等人卷,妄论时政之失,实为讽刺臣也,愿陛下治其诽谤之罪。”宪宗听言恍然,安抚曰:“所谓直言极谏科,正是为选拔敢谏之才而设,僧孺等直陈朝政得失,有何过邪!”
吉甫曰:“僧孺等言辞激切,且所言多不实,不过是欲以讥刺朝政而博得直谏之名,岂真有才耶?且皇甫湜乃王涯之甥,涯覆核三人之卷,明知其诋毁朝政,却不先言,裴垍亦未有异议,致使陛下以为僧孺等人为良才,此垍、涯等人之罪也,愿陛下明察!”言毕,泣涕不已。宪宗不得已,乃曰:“此事朕自会处置,必还卿公道。”吉甫谢恩而退。
次日,宪宗逐牛僧孺等人于关外,僧孺出为伊阙尉、湜出陆浑尉、宗闵为洛阳尉,且罢裴垍、王涯翰林学士,以垍为户部侍郎,涯为都官员外郎,又以韦贯之为果州刺史,皆坐贬也。后数日,吉甫又奏贬涯虢州司马,贯之巴州刺史,杨於陵亦出为岭南节度使。
诏书既下,群情哗然,百官多以为裴垍等人冤屈。未几,荆南节度使裴均入朝,授尚书右仆射。均字君齐,乃高宗朝名将裴行俭玄孙,与垍、度等皆为河东绛州裴氏人。均好交结权幸,贞元时认中官窦文场为养父,得为荆南节度使,元和初出兵助平刘辟,加检校吏部尚书,去岁又交结突吐承璀,遂得入朝授右仆射。
均初入朝堂,妄自尊大,不遵礼仪,常越居谏议大夫、散骑常侍之上。某日朝会,均又逾居上位,列于吉甫之后。御史中丞卢坦恶其无礼,上前制止曰:“仆射不当居此位,请列于谏议大夫之后。”均曰:“吾秩在大夫之上,为何不能居此!”坦曰:“自代宗以来,仆射皆居下位,昔者姚南仲为仆射,便居大夫、常侍之后。”均乃问:“姚南仲何人耶?”坦曰:“守正而不交权幸者!”均大怒,将以象笏击之。吉甫乃呵止曰:“朝堂之上,不得无礼,仆射不应居此,且退后。”
均羞愤难当,不得已退居下位,由此深恶坦与吉甫,遂欲夺吉甫相位。此时制举风波尚未平静,均便密使人扬言说:“李吉甫欲专朝政,借制举排除异己。”宪宗听得传言,颇为惊骇,不禁怀疑吉甫当初动机,遂召李绛问曰:“近日,内外风传吉甫排异己者,卿以为此传言真否?”绛对曰:“吉甫因制举一事,颇受非议,然若称其排除异己,恐不实也。必是有人欲借此动摇宰相,愿陛下明察。”宪宗深以为然,遂待吉甫如初。
均一计未成,又欲害卢坦,遂求助于突吐承璀,请罢坦中丞之位。未几,坦果然罢为左庶子,朝野闻之哗然,皆知其受裴均所排,却无人敢进言。白居易初为谏官,血气方刚,见裴垍、卢坦等先后遭贬,不禁失望,乃上表曰:“牛僧孺等直言时事,蒙恩登科,却又遭斥逐,出为关外官。杨於陵等以考策敢收直言,裴垍等以覆策不退直言,皆受贬谪。卢坦素有刚直之名,因得罪权贵而黜为庶子。此数人皆得众望,天下莫不瞩目之。一旦无罪遭弃,则众心危惧,上下缄口,何人再敢言事?且陛下既下诏以直言极谏取士,僧孺等所对如此,纵然未能推行之,又何忍罪而斥之乎!昔德宗初即位,亦征直言极谏之士,策问天旱,穆质对云:‘两汉故事,三公当免,卜式著议,弘羊可烹。’德宗深嘉之,自县尉擢为左补阙。今僧孺等所言未过于穆质,而斥逐之,臣恐失天下望也!”
宪宗本不欲左迁裴垍等人,只是碍于吉甫,不得已而为之,今见居易之表,乃知人心民情。遂于七月初调卢坦为宣歙观察使,王涯为袁州刺史。不久又召韦贯之还朝,授都官郎中、知制诰。居易见所奏为天子采纳,心中盛喜,此时正逢其婚期将至,遂于七月七日至杨家靖恭坊宅迎亲,李愬、元稹等皆有礼送到。
却说韦贯之还京知制诰,乃常至中书省与宰相共事,吉甫颇忌惮之。八月中,御史中丞窦群向中书省推荐刑部郎中吕温、羊士谔为侍御史。群与吉甫素有交情,永贞元年时,因面诘王叔文而受朝野仰重,吉甫拜相后,闻其有刚直之名,遂引为吏部郎中,先前卢坦罢为庶子,又荐群为御史中丞。温与士谔则皆为永贞时人物,温曾是叔文党人,因出使吐蕃而未参与革新,故未受牵连;士谔本为宣歙巡官,永贞时以公事入京,因攻击叔文而遭贬黜。二人去岁才受吉甫提拔,与群等皆为吉甫亲信之人。群既升任中丞,便荐吕、羊为侍御史,因与吉甫关系匪浅,群自以为其必会同意,竟未过问之,而请韦贯之草拟任命诏书。贯之未敢擅自做主,乃持书问吉甫可否,吉甫闻之大惊,暗忖道:“群等不问我而请贯之拟诏,是置我于何地!”遂曰:“吕、羊轻薄浮躁,不可入御史台。”乃持群奏书数日不下。群见中书久无答复,便托人询问内情,贯之曰:“李相公以温与士谔为人险躁,故不许。”群大为惊怒,与温、士谔等深怨吉甫。
未几,吉甫忽感风寒,养病于安邑坊私宅,且请医士陈登入宅诊病,登夜宿其宅,至辰时方出。群与吕、羊闻之,乃遣吏捕登于吉甫宅外,又伪造罪状,迫使其签字画押,继而密奏天子曰:“吉甫交结术士陈登,留宿宅邸,阴谋作乱。”宪宗闻奏大惊,因事关宰相,未敢轻信,乃召陈登核问曰:“汝何人耶?为何夜宿吉甫宅?”登对曰:“小民是医者,李相国染疾,雇小民诊治,因当时坊门已闭,故留宿至次日!”宪宗又问:“群等称尔为术士,阴结朝臣,欲行不轨事,且有供状在此,你有何话说?”遂将罪状示之。登泣曰:“此乃窦中丞所迫,小民不得已而供,皆不实也!”宪宗既信又疑,遂遣人详查陈登身份,继而得报登确是医者不假。宪宗乃知吉甫是为群所构陷,怒欲诛群等人。吉甫闻讯,上奏曰:“群等乃臣所举荐,若因臣而受诛,必为天下非议,愿陛下赦其死罪。”宪宗从其言,乃贬群为黔中观察使,温为道州刺史,士谔资州刺史。
诏书既下,朝议沸腾,百官畏吉甫之威,皆敬而远之。吉甫因此不安,某日归宅,召集子弟曰:“近来朝议纷纷,皆于我不利,吾身为宰相,受众臣非议,日久恐有灾祸,当出京以避之。”其次子德裕曰:“陛下英明之君,对父亲恩宠不疑,父亲何以生此忧虑?”吉甫曰:“吾自居相位以来,于朝中树敌太多,陛下虽一时不疑,然众口铄金,他日难免信谗,与其如履薄冰,不如趁早离京,陛下见我知进退,他日有事必召我还朝。”于是连夜拟表,奏请出京。
次日,宪宗见其表,犹疑未决。而右仆射裴均闻吉甫有意离朝,不禁大喜,乃欲取而代之。遂厚赂吐突承璀,请其助已为宰相。后数日,山南东道节度使于頔、淮南节度使王锷入朝。锷至长安,进贡资财数十万贯,且遣人献重金于承璀,欲求平章事。承璀先受均财,又受锷财,遂向天子进言曰:“先前均自荆南入朝,今锷自扬州进京,二人皆忠于朝廷,为藩镇之表率,愿陛下授二人平章事,以示恩宠。则天下藩镇必争相效仿,纷纷入朝也。”宪宗从其言,先是加裴均同平章事,为山南东道节度使,以代于頔。均本欲入主中书省,不料却又出为节度使,虽得宰相之名,却未得其实,心难掩失望。
次日,宪宗又将授王锷左仆射、同平章事,仍命翰林院拟诏。白居易闻之,以为不妥,乃上奏曰:“宰相位极人臣,非有声望及大功者不应授。昨日除授裴均,外议已纷然,今又授锷,则如锷之辈皆欲求之也。若尽授之,则典章大坏,又不感恩;若不与,则厚此薄彼,或生怨望。幸门一开,无可收拾。且锷在镇五年,百般聚敛,入奉以求恩泽。若除宰相,四方藩镇皆谓陛下得其进奉而与之,必竞相割剥其民,百姓将何以堪也!”宪宗见表深以为然,遂收还诏命。未几,河中节度使杜黄裳病薨,年七十一。宪宗闻之大恸,乃以锷代之,继而授吉甫淮南节度使,仍充平章事,且以裴垍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数日后,吉甫将离京赴扬州,宪宗于通化门送之,临别时道:“卿且小居淮南,数年之内,必召卿还朝。”吉甫泣涕谢恩,随即东行。其既去,裴垍乃入中书主持朝政。垍为人大度,深得众心,至其拜相,朝臣莫不喜悦。
却说先前于頔入朝,亦拜为宰相。頔节镇襄阳多年,虽无异志,却不免骄纵不法,尝公然聚敛,恣意虐杀,为官民所忌,至宪宗平吴蜀,才有所戒惧。去岁李听入其幕,见了襄邓人情,乃与李宪劝其入朝。頔恐失富贵,犹疑不决。二人又劝其为子请婚,頔遂上表为其四子季友求尚公主,宪宗乃许以长女普宁公主为季友妻。当时李绛谏曰:“于頔乃虏族,其子亦蛮夷也,不足以辱帝女,请为公主另择高门。”宪宗笑曰:“此非卿所知。”遂命梁守谦率神策军送普宁至襄阳,恩礼之盛,无与伦比。
頔既得公主,喜出望外。至婚礼毕,梁守谦将还京复命,临行时谓之曰:“公为子求尚公主,朝中多有反对者,然陛下力排众议,以爱女适公子,且礼仪之盛,无可比拟,今婚事已成,公何不入朝谢恩?”时听、宪皆在侧,亦劝頔曰:“公若归朝入觐,必得封赏,或能位及宰相也。”頔大为所动,遂于今年秋携子入朝。宪宗见之大喜,乃授其检校司空,仍为平章事。
頔入京时,李听亦随其来,而今頔已拜相,听却未获官爵,于是裴垍奏曰:“昔者,西平王以神策军收京师、灭朱泚,功盖千秋,而今其诸子皆已年长,却未有入神策军者,臣闻于頔入朝,西平之子听出力颇多,愿陛下招入禁军,以嗣其父之道。”宪宗深纳其言,遂以听为左神策将军,宿值宫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