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一、坊州刺史
武元衡与吉甫同日拜相,且又与其同岁,时年皆四十九。但与吉甫受诏时状态不同,元衡初闻诏令,竟面色未改,平静如常。同僚见之,惊以为神。不久,元衡入主中书门下,只是处理日常事,而未急于选擢官吏,百官登门拜贺,也多被其谢绝。是年三月三,值上巳节日,百官难得闲暇,纷纷相约出游。元衡受薛镇、李愬之邀,一早便驱车至乐游原赏春。此原乃长安城内最高地,登原远眺,京城美景,尽收眼底。昔年太平公主曾在此营造园林,后又经宁、申、歧、薛四王大加兴造,使之成为登高览胜之最佳景地。当日,乐游原雕车如塞,人欢马叫。元衡驱车至原下,方一下车,便见李愬、薛镇迎过来叙礼道:“相公别来无恙。”元衡笑而还礼,曰:“劳二君在此久候,元衡失礼了!”李愬道:“相公肯来偕游,已是我二人莫大荣幸,在此稍候,理所应当。”元衡朗声一笑:“李郎言重了。”继而朝四面一望,又道:“今日乐游原车马如龙,恐怕登原不易耶!”薛镇笑道:“我知一条蹊径,僻静无人,不妨由此登原。”元衡喜道:“如此甚好。”遂同愬、镇并随从四五人由小路登原。
此时春和景明,细雨初歇,小径深处,桃李如冠,仰面不见云天。少顷,路尽日出,亭台楼阁,乍然而现。但见原上:老者少年、童稚妇人,三两偕同;达官显贵、布衣百姓,尽在其中。真可谓人潮汹涌,熙熙攘攘。元衡等登上高阁,南面而望,大雁塔、曲江池等俯视如掌。元衡见此情境,诗意大发,吟唱道:
宿雨净烟霞,春风绽百花。
绿杨中禁路,朱戟五侯家。
草色金堤晚,莺声御柳斜。
无媒犹未达,应共惜年华。
李愬、薛镇听毕拍手叫好。元衡笑而问:“二君可愿赋诗以和之?”薛镇惭然道:“相公知我向来不善诗赋也。”李愬道:“可惜白郎不在,不然,必能与相公唱和。”元衡道:“白乐天才华出众,屈居县尉,未免可惜,他日有机会,我当举荐之。”李愬听言欣喜。薛镇道:“相公与李吉甫同日拜相,吉甫每日选擢官吏,至今已达数十人,而相公却未荐选一人,是何故耶?”元衡笑道:“宰相之职,在于总摄朝政,至于选擢官吏,自有吏部与兵部。宰相亲自选官,只可偶尔为之,不然,难免有培植党羽之嫌。”
李愬点头称是。薛镇则道:“吏部、兵部只能任免五品以下官员,五品以上乃由天子亲自任命,而天子长居宫中,如何知天下人杰?唯宰相举荐耳!”元衡点头道:“将军所言不无道理,只是元衡尚未发现可荐之人。”薛镇道:“可荐之人多矣,相公何以视而不见?”元衡道:“将军不妨试举一二。”薛镇道:“某不才,先自荐矣!”元衡讶异道:“将军统领左卫,官居三品,尚不知足乎?”薛镇道:“非某不知足,只是不愿长享安逸,而欲赴边地,为国建功也。”元衡这才明白其意,笑曰:“原来如此,将军有报国之心,实乃国家之幸,元衡当向天子举荐。”薛镇听言大喜,忙拜道:“如此多谢相公矣!”元衡抚髯而笑。三人继续同游,日落方归。
未几,武元衡上奏天子曰:“自德宗始,边镇常自立将帅。朔方自杜希全死后,军中拥李栾为留后,德宗不得已授之节度使。今李栾居帅位十余年,若其一旦卒殁,灵州将士必又自立主帅。今陛下方平夏、蜀之乱,方镇畏惧天威,不敢为乱,陛下宜乘机召李栾入朝,择一上将代之,以革边镇自立将帅之弊。”
宪宗闻奏深以为然,遂问:“依卿之意,何人可代之?”元衡对曰:“右金吾卫大将军范希朝有贞臣之节,有良将之风,临事能断,好谋而成,可以统领朔方、灵、盐,节制西陲。”宪宗颔首道:“卿言甚是,能当此任者,非希朝莫属。”武元衡又道:“然则仍须命一人为行军司马,他日希朝有恙,可及时代之,以避免兵乱。左卫上将军薛镇乃先太师晟之甥,贞元时曾于汧州大破吐蕃,颇有勇略,可为希朝之副。”宪宗深纳其言。遂召李栾入朝,授为兵部尚书,而以范希朝为朔方、灵、盐节度使,以右神策、盐州、定远兵隶之,又以薛镇为其行军司马。
诏令既下,薛镇喜不自已,乃携重礼至武宅拜谢元衡。然元衡却拒而不受,言曰:“元衡此为,非为将军,乃为社稷也,将军以重金相赠,岂非陷我于不忠!”薛镇听言惭然,遂收回礼金,复又拜道:“相公仁义,某必尽忠职守,以报相公。”元衡叹息道:“将军又错矣!授将军官爵者乃陛下也,何以报我?”薛镇失笑道:“某愚钝,相公所言极是,吾当竭力报效陛下。”元衡微然一笑。薛镇遂再拜而去。
未几,薛镇将随范希朝赴灵州上任。临行前夜,李愬摆下筵席为其饯行,庭院之内,寂静无声,李愬举杯谓之道:“明日一别,千里相隔,不知何时能复见,请表兄饮下此杯。”薛镇与之对饮,而后道:“吾自幼志于安邦守边,今日终得如愿,四郎当为我高兴才是。”李愬道:“我知表兄志向,自然为你欣喜,只是怕灵州凄苦,你无人为伴,会觉寂寞。”薛镇笑道:“灵州常有羌、戎犯境,我定忙于守边,无暇顾及他事,更无寂寞之说。”李愬轻叹一声,举杯又道:“那便祝表兄扫除羌、戎,为国建功。”薛镇大笑,一饮而尽。此时月上半空,明亮如昼,李愬起身望月,吟道:“明明如月,何时可掇!”继而取来佩剑,于庭中舞之。薛镇观赏了片刻,亦取剑来,与其共舞。次日辰时,二人并马出城,至中渭桥,下马相辞,挥手而别。
李愿、薛镇先后出京任职,李愬亦不愿长享安逸,遂有离京之志。时维六月,其兄李宪从襄阳来信,邀李听到于頔幕府任职。听喜出望外,欣然而往。此后李愬出京之心更盛,但却又不忍远离母亲,以致犹豫不决。李母见其愁眉不展,知必有事,便问是何故。李愬遂将心事告之。李母听言道:“娘知你素怀大志,必不会久在京中,既有出京之心,何不奏请外调邪?”李愬道:“儿亦有此意,只是放心不下母亲。”李母笑道:“娘在京城,衣食无忧,又有圣上恩泽庇护,你何须牵挂!”李愬仍有迟疑。李母见状又道:“你已为人夫为人父,此事何不先问洛兮?娘料其必与娘意同。”
李愬听言恍然,遂退而见其妻,与之商议曰:“吾弱冠之年以父荫授协律郎,后历任卫尉少卿、太子庶子、少府监等,而未尝至京外。今诸兄弟皆在地方,吾亦欲出京,为一州刺史,安一方百姓。”洛兮初听其言,先是一愕,继而笑道:“夫君有此志向,妾不胜喜慰,愿随夫君而去。”李愬因而欣喜,遂又告知母亲,然后上表请出为刺史。
宪宗见其表,颇为重视,乃召而问之曰:“卿久在京中,今日忽然自请外调,有何缘故?”李愬对曰:“臣自受父荫获官以来,一向蒙先帝及君上顾爱,坐享富贵。而今臣已年长,愿治政一方,以报君上。”宪宗听言喜道:“卿一片赤诚之心,朕理当成全,便授卿观察使如何?”李愬道:“臣资望浅,且未尝有功,骤然授观察使,恐不能服众,请授一近州刺史,使臣不至离母太远!”宪宗道:“卿果然仁孝。既如此,便授卿坊州如何?”李愬拜道:“陛下天恩浩荡,臣愿意领受!”宪宗遂授其坊州刺史。
几日后,李愬辞别母亲,又至家庙祭拜了父亲灵位,然后携妻洛兮、长子李玭及仆从数人离京上任。其兄李凭出城相送,将别之际,李愬谓之曰:“母亲年事已高,众兄弟又不在身侧,小弟离京之后,全望二兄与二嫂奉养母亲矣!”李凭道:“四弟且安心,为兄自当尽心侍奉母亲,早晚不离左右。”李愬点点头,遂与之拱手作别。
驱车北行三日,李愬即到坊州境内。别驾杜常允闻之,率众文武及州兵数百出城二十里迎接。李愬见此阵势,不免惊诧,及杜常允近前来拜,乃问之曰:“我不过奉命上任,尔等何以如此大张旗鼓?”常允曰:“使君新至,下官等礼当远迎,至于阵仗之大,一是为迎使君,二是为护卫也!”李愬不解道:“此已距州城不远,何须护卫,难道有山贼不成?”常允答曰:“使君有所不知,坊州之地多山,山上又多密林,近来常有猛虎出没,捕食人畜,已有多人受害。此处往前不远,便是恶虎出没之地,因恐使君受惊,故率州兵护卫。”愬听言颇惊,又问:“坊州既有虎患,官府为何不除之?”常允曰:“前任使君亦曾遣人杀虎,虽捕得一虎,却死伤三人,因而不再捕之。”
愬得知此情,心中已有计较,乃随其入州城,总领州事。数日后又召杜常允问曰:“坊州何处虎患最重?”常允对曰:“北山老虎沟也。实为虎穴所在,州府已有禁令,不许山民进入此地。”愬稍思片刻,又问:“坊州有兵多少?”常允对曰:“本地人户稀少,兵员只有一千,在州城者五百。”愬曰:“汝且自州兵中鉴选一百壮士,各备战马、弓箭,明日随我出猎北山。”常允惊曰:“使君欲围猎乎?北山有虎,不如去西山。”愬曰:“既是围猎,便当去往猛兽聚集之地。况西山有轩辕黄帝之陵,不可惊扰。我意已决,汝即刻去选兵将,莫误明日出猎。”常允遂应诺,随即去军营挑选将士。
次日辰时,一百骑兵全副武装,集于城北。少顷,李愬徐徐而至,胯下疾风赤焰马长鬃贯风,神采奕然;背上镶玉宝雕弓文采射日,光辉夺目。众人见之,私语曰:“新使君真英武也!”一校官哂笑曰:“只恐虚有其表耳!”愬闻言,不以为忤,乃率众向北驰去。及至北山深处,愬仍未停马,诸将曰:“往北便是虎穴,不可再前进矣!”愬驻马谓众人曰:“不入虎穴,不得虎子。恶虎为害,吾今日正为猎之。”众人听言大惊,皆徘徊不敢进。愬厉声道:“尔等勿惧,皆随我来。”遂策马奔往老虎沟。众人不敢不从,皆追随而去。
至午时,愬引众入沟中密林,林中一片静谧,全无飞鸟走兽之迹。众人渐松警惕,一士卒道:“今日虎未出,我等幸甚也。”言未毕,乃自灌丛窜出一虎,其硕大无朋,忽腾身而起,扑向一骑。众人惊恐万状,四散而走,电光火石之间,李愬弯弓搭箭,弦响时,虎已翻身倒地,颈穿而死。众人惊讶不已,随即欢呼曰:“虎死矣……”那校官曰:“使君英武,我等今日大开眼界矣!”众人随其声道:“使君英武……”稍稍声落。李愬淡然笑曰:“此处果有恶虎,尔等且随我再猎之。”众人信心大增,乃收拾虎尸,随愬复猎。
是日之后,李愬常率州兵围猎北山,旬月内杀虎十余头,虎患由此大减,坊州军民方得安宁。经此一事,愬以坊州兵少而弱,不能守境安民,乃又招募新兵,操练将士。坊州诸县男子闻愬射虎之名,皆仰慕之,纷纷来投军。
一日,有一青壮大汉来投,却为将校所拒。那大汉因而恼怒,竟大闹于营外,打伤官兵数人。将官孙进、王猛等合力才将其制服,随即缚至州府,交李愬处置。愬闻之颇惊,寻思曰:“能伤数兵,必非凡人,我当一见。”遂至外衙。俄而见得其人,果生的虎背熊腰,骠悍强壮,遂问曰:“汝何人,因何大闹军营,又伤士兵?”那人道:“某姓石,乃本州民户,闻使君之名,心下敬佩,特来投奔,不料竟为此辈所拒,故而打之。”愬遂问孙进等人曰:“有壮士来投,为何不纳?”进曰:“使君有所不知,此人乃州中一霸,常偷鸡杀狗,官府莫能制之,人称石阎罗。此等人物,岂能使入军中。”愬又问那人道:“孙将军所言可属实?”那人面现愧色,垂头不语。愬又曰:“汝能杀狗,敢杀虎乎?”那人仰起首道:“有何不敢,但无好弓耳!”愬听言曰:“我与汝宝弓一把,军士十人,汝可敢入北山猎虎?”那人挺直腰身道:“不须十人,只须二人抬虎即可。”愬大喜,遂赠其宝弓良马,选校官二人随其猎于北山。
石氏既去,李愬乃于衙庭置酒,静待其归。左右将官私议曰:“石阎罗自不量力,此去必为虎所食,怕是真要做阎罗了!”李愬听言一笑,边饮酒边静候消息。至午后,石氏果然安然归来,至衙前拜曰:“某已猎得虎归。”随即见两校官抬虎而入。庭内将士皆惊。李愬乃把酒上前,谓之曰:“果然是壮士,且饮此酒。”石氏接酒饮尽。愬问之曰:“汝有射虎之能,为何不早从军,反而为恶乡里?”石氏答曰:“某自幼丧父,家有老母在堂,不敢远离,又因家贫无生计,故而盗人鸡犬。前年老母寿终,某守丧期满,闻使君英雄,方来从军。”李愬听言感慨曰:“汝亦孝子也!”随即问:“汝愿随我左右,为一校官否?”石氏慌忙拜曰:“愿誓死追随使君。”愬大喜,扶之道:“汝阎罗之名不雅,吾为汝更名‘孝忠’如何?”石氏喜曰:“阎罗本非吾名,蒙使君赐名,某自此便名‘石孝忠’也!”愬遂以之为校官,又设宴款待其与诸将。石孝忠感念涕泗,自此追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