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九、崇文平蜀
四月初，春去夏至。此时科举选拔已告一段落，正是一年举人各谋前程之时。这年黄金榜上，及第者三十余人，是为第一届元和进士。宪宗欲从中招选可用之材，遂开制举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并亲自策试。制举不同于常举，只有天子下诏才能举行，且往年进士及在朝官员均可参加，登科者即可授官。于是校书郎白居易、元稹相约应试，因策论优异，与监察御史独孤郁、前进士萧俛、沈传师等十六人同登科。宪宗遂命宰相据其才能授以相应官职。中书省内，杜佑与二郑商议，以为白居易、元稹、独孤郁、萧俛四人可授拾遗，沈传师等可授校书郎。三相商议定，正将上报，一旁主书滑涣突然嚷道：“白居易狂生，不可授拾遗，宜授职京外。”佑、絪竟沉默无言。唯郑余庆愤然道：“我等宰相议事，尔一主书，安敢在此喧哗。”滑涣似乎有恃无恐，竟毫无惧色，反而一副傲然之态。余庆怒目视之，呵斥道：“退下！”滑涣蓦地一惊，这才退出政事堂。
余庆平复情绪，回头谓佑、絪道：“滑涣之徒，狂恣不逊，不可再入政事堂，今后可令舍人李吉甫记事。”郑絪眉头紧皱，低声道：“此事不可草率决定。”余庆道：“我等身为宰相，难道不能罢黜一主书？”絪道：“滑涣之所以跋扈，乃因其是刘光琦亲信。而光琦为陛下宠臣，谁敢得罪？若罢黜滑涣，光琦岂能罢休！”余庆道：“光琦本为宦者，今竟以涣为爪牙干预政事，若纵容姑息，是置宰臣于何地？二公必不欲使宦者专权，当与我一同劾之！”絪、佑相视不语。余庆大失所望，悻然而去。
且说滑涣出了中书省，心中愤愤难平，乃告状于光琦。当初光琦出任枢密使，利用向中书门下传达帝命之权，厚结主书滑涣，使其为耳目，凡宰相所议之事，一旦不合其心意，便教涣请宰相更改，甚至不经宰相，直接召涣于延英殿承旨。因白居易曾作《卖炭翁》指弊宫市，光琦不欲使其在朝，于是指示滑涣向宰相表明其意。杜佑、郑絪皆恶涣干政，却因畏惧光琦而姑息之。滑涣因此放纵，竟在宰相面前指手画脚。余庆不堪其辱，于是斥逐之。这才有了方才一幕。
光琦知余庆所为，大为恼怒，乃欲除之而后快，遂寻机向帝奏曰：“臣向中书门下传达圣命，宰相郑余庆常冷眼相待，似是对臣不满。”宪宗诧异道：“竟有此事？”刘光琦煞有介事道：“臣又听闻，昨日余庆在省内无端斥责下属，佑、絪等好言相劝，其竟愤而离省，置政事于不顾。”宪宗将信将疑，乃命人至中书省查问情况，果然得报说余庆昨日责斥下属，且与佑、絪争吵。宪宗因此尽信光琦之言，遂罢余庆为太子宾客。
余庆既罢相，光琦遂指示滑涣，请宰相授白居易地方官。杜佑、郑絪不敢有违，遂改授白居易盩厔县尉。五月初，白居易离京上任，李愬、元稹等出延平门相送，将分别时，元稹道：“你我同登吏部科，同为校书郎，又同登制科，本以为仍能同署为官，不料却要在此分别，实不舍也！”白居易宽慰他道：“微之莫伤别离。盩厔去长安不远，往来方便，我可以常归京也。而且我听闻盩厔附近景观颇多，正欲去游赏，尤其是马嵬驿，若得闲暇，必要一游。”元稹神色黯然。李愬则笑道：“乐天若去马嵬驿，必有诗作问世，愬深盼之。”居易笑道：“若偶得小诗，必托人寄与符直。”李愬点头一笑。居易遂与二人作别，上马西去。
盩厔距长安不过百余里，居易辰时出发，次日即到。述过职后，便作书二封，向愬、稹报平安。二人亦各自回书，彼此通信不断。不久，元稹入职中书省，官居右拾遗。此职虽只有八品，却权责颇重，掌供奉讽谏、荐举人才，常能得皇帝召见。元稹初为谏官，意气风发，连续上书谏言，先论“教本”，劝天子以叔文、伾为鉴，择良师教育诸皇子；再论谏职、迁庙、西北边事等，逐渐引得宪宗重视，受到召见。元稹不免自得，遂作书告知居易。居易为其欣喜，在给其回书及与李愬通信中言曰：“居易若能为谏官，亦当效仿微之！”李愬却有担忧，回书说：“古云：‘刚者易折’，元九虽才智过人，然锐气太盛，恐反受其累！”居易颇觉有理，便劝元稹稍藏锋芒。元稹不以为然，仍常上书言事，无所避讳。
却说高崇文由梓州西进，兵锋直指成都。刘辟闻报张皇失措，急召诸将商议对策，大将邢泚建言道：“成都北百五十里有鹿头山，扼两川之要，可筑城以守，广连栅垒，张掎角之势以拒高崇文，为防万一，可屯重兵于德阳、汉州，为鹿头之援。”诸将皆以为然。辟遂从其言，于鹿头山上筑高城，又于城之东、南、西三面连构八栅，互为掎角，总屯兵万余，且又令邢泚将兵二万分屯汉州、德阳，以为援军。
六月初，崇文兵至鹿头山，休整一日后即命攻城，辟将仇良辅自恃居高临下，乃遣兵出城迎战官军，却一战大溃，其众四散而逃。崇文正欲乘胜攻城，不料忽降大雨，而蜀军四面栅兵皆出，欲夹击官军。崇文知形势不利，遂令收兵。继而归营与诸将商议破城之策。其将高霞寓献言道：“贼筑八栅以拱卫鹿头城，欲破其城必先取其栅。诸栅中尤以鹿头山东面万胜堆栅最为险要，若能取之，则可俯瞰鹿头全城。如此贼势必衰。”
崇文深以为然，遂命其率三千军攻取之。次日，天已放晴，高霞寓军至万胜堆下，以盾牌兵为前队，弓弩手次之，向上攀登。官军上至半山，乱石、滚木、箭矢接连而下，密集如雨，竟不能前进。高霞寓见势，乃亲自擂鼓，招募敢死者三百人攀援而上。三百军士冒死前进，登到堆上时只余百人，却皆以一敌十，锐不可当，遂点火毁其栅，使蜀军不能自顾。高霞寓见火势已起，乃引军登栅，大破蜀军，遂取万胜堆。霞寓随即收拾战场，登堆俯瞰鹿头城，城中兵力部署清晰可见。蜀军因而大惧，仇良辅数次遣兵东出，欲重夺万胜堆，皆为官军所败，遂闭城不敢出。崇文见其城防坚固，又有重兵为援，知不能急攻，乃遣高霞寓将兵攻德阳，以断鹿头之援，又遣使约严砺进逼汉州，以分蜀军之势。
高霞寓领了命，遂引军南下，直驱德阳城。蜀将邢泚闻报，急遣兵八千迎击。霞寓军至城北，鼓噪前进，大破其众，斩首数千级，遂又分兵攻汉州，再败蜀军于城东。邢泚据守二城，不复敢出。未几，严砺遣其将严秦由绵州西进，败蜀军于石碑谷，兵临汉州之境。邢泚计无所出，大为惊惧。馆驿巡官沈衍献言道：“今我军势危，不如且降高崇文，而后观形势变化，再做计较。”邢泚别无他策，只得遣使请降。霞寓遂遣偏将王镇平、马质各率五十军士分驻二城，随后自率大军还于鹿头山。崇文闻邢泚已降，遂无后顾之忧，乃奋力进击鹿头关。然仇良辅拒险以守，官军竟久攻不下。正无计可施时，有人来报说河东大将阿跌光颜已兵至兴元。崇文闻之大喜，遂遣使约其会于山下，以并力攻城。
王师连战告捷，宪宗闻之大悦，乃谓杜黄裳曰：“卿荐崇文讨蜀，朕初有疑虑，今观崇文用兵，果乃上将也！”黄裳对曰：“此全赖陛下运筹帷幄，臣与崇文不过奉行耳！”宪宗听言大笑。黄裳又道：“今刘辟所倚仗者，惟鹿头关也，此关若破，成都指日可取，请陛下征调神策军及关中诸道兵马，助崇文攻取鹿头关。”宪宗深以为然，遂又增调援军，且命各军皆归崇文调遣。
诏令方下，淄青进奏院忽然上来奏表。原来是节度使李师古病薨，诸将拥其弟师道为留后，师道遣使上表请求册封。宪宗见其表，又问杜黄裳曰：“以卿之见，当如何处置？”黄裳对曰：“当乘其未定而遣兵讨之。”宪宗忧虑道：“刘辟未平，恐不宜用兵山东。”黄裳又道：“此乃天赐良机，一旦错失，不知何日可平齐也！”宪宗一时拿不定主意，遂暂且作罢。未几，右拾遗元稹闻知此事，乃上表论藩镇及西北边事，其表中曰：“陛下方调集关中兵马征讨刘辟，西北边防已然空虚，而今正值防秋关键时节，若遣兵远征关东，则必使吐蕃有可乘之机。”宪宗见表颇以为然，遂召其问对。元稹又大论西北边事，言曰：“陛下初嗣位，吐蕃以陛下年轻，必有入寇之心，故当下应以防秋为重，不可用兵山东。至于恽州，可依德宗故事，命一亲王为节度大使，只授李师道留后，若其忠诚恭顺，再授节钺。”宪宗听毕极为赞赏，遂纳其言，先册封诸子为王，然后以第十子建王李审为恽州大都督、平卢淄青节度使，以李师道为平卢留后，知节度事。
制书既下，杜黄裳不免失望，俄而中书省有人告之曰：“陛下因元稹之言而授李师道节钺。”黄裳听罢怒曰：“小子误国！”遂贬元稹为河南县尉。稹正春风得意，忽见贬书，大惊失色，继而心中愤懑，但终究是无可奈何，只得怅恨离京。不久，其母郑氏病亡，稹大恸不已，遂离职归乡丁忧。因官职低微，其居丧期间将停俸，而年初时，韦夏卿业已病逝，稹与其妻韦丛无所依仗，竟陷入困境。白居易在盩厔闻知此事，不禁为好友惋惜，乃将自己俸禄之半寄与元稹，以助其度过难关。李愬知晓后，亦遣人接济之。稹感念涕泗，不在话下。
未几，宪宗闻元稹为宰相所贬，惊讶之下，有所不悦，正欲追究时，中书舍人兼翰林学士李吉甫突然上来奏表，揭露主书滑涣专恣不法。宪宗大为震惊，乃召吉甫问曰：“卿言滑涣罪状，可有凭据？”吉甫对道：“滑涣之奸，中书省内尽人皆知，陛下可令宰臣查之，若臣所言不实，愿领诽谤之罪。”宪宗见其信誓旦旦，已信了大半，遂命宰相彻查此事。郑絪得天子诏令，不禁喜出望外，谓杜佑道：“陛下圣明，奸人可除矣！”遂查滑涣罪行，得其罪名十数条报于天子。宪宗见滑涣罪状确凿，勃然大怒，即命杖杀之，并籍没家财。金吾卫奉命至滑宅查抄财产，竟得钱数十万贯，皆为滑涣受贿所得。朝野闻之，人情哗然。宪宗怒谓宰相道：“涣不过一主书耳，竟敛财达千万之巨，诸卿身为宰相，何以不觉耶？”佑、絪不敢言，杜黄裳道：“臣闻余庆曾在省内斥责涣，必是已察其奸，只是未及揭露。”宪宗听言一怔，乃知余庆有冤，遂改授其为国子祭酒，不久又授河南尹。朝野因此人心大悦，唯刘光琦惊惧不安，始收敛行径。
且说高崇文陈兵鹿头山，各镇继援之军先后赶至，遂日夜围攻城关。刘辟恐城有失，急遣使命邢泚将兵救援。泚此前已向高霞寓投诚，见辟使者，犹豫不决。辟闻其按兵不动，大惊曰：“泚叛我矣！”其幕僚卢文若道：“邢泚不肯发兵救援，只是未得利耳，公可许以官禄，其必俯伏效命。”辟从其言，遂许泚以节度副使之位，赐钱十万，请其出兵。邢泚为其所动，遂发兵万人长驱鹿头关。崇文闻其降而复反，大怒曰：“泚反复小人，吾必诛之。”高霞寓请命道：“末将误信贼人，愿将功折罪，破敌援兵。”崇文许之。霞寓遂率五千军迎击蜀军，大破之于鹿头山东，杀敌数千，余众或逃入城中，或遁归德阳，皆不敢再出。
数日后，阿跌光颜依约而至，崇文迎出营寨，见其生的虎头燕额，乃谓左右道：“光颜器宇不凡，来日必为将相。”遂迎入中军帐商议破城。光颜熟知军情后道：“鹿头关险要难取，不如遣一支精兵深入关西，断贼粮道，如此贼失供给，不能久持，旬日之内，必献关来降。”崇文深以为然，问诸将曰：“何人能当此任？”光颜乃请命道：“末将初至，尚未建功，愿担此任。”崇文大喜，遂命其率部断辟粮道。光颜引兵深入，军于鹿头关西，扼其进出要道。蜀军交通受阻，粮草供应皆绝。鹿头关守将仇良辅数遣兵出击，欲冲破封锁，皆为光颜所败。未几，绵江栅守将李文悦粮尽难支，乃献栅请降。仇良辅孤立无援，亦率城归降。官军遂拔鹿头关。崇文随即引兵南进，所到之处，蜀军望风而降，遂先取德阳，又攻汉州。邢泚料不能敌，乃弃城而走。崇文收了汉州，率大军直趣成都。
刘辟见王师兵临城下，早惊惶无措，唯道：“奈何？奈何？”卢文若献策道：“成都城防坚固，兵粮皆足，可以久守。今公须开府库，散财于将士，以固军心。”辟从其言，以金银绢帛厚赐将士。蜀兵得其财，私下议论曰：“吾等随南康王屡破吐蕃，数有功于国，本应长守富贵，今何以为此小财而舍弃家族，从刘辟叛耶？”遂不肯为辟效死命。于是崇文初攻成都，半日即克外城，蜀兵降者万余人。辟见大势已去，乃与卢文若等携妻子西逃，奔吐蕃而去，其众不及走者纷纷归降，成都遂平。崇文闻刘辟已遁，乃命高霞寓率骑兵追之。随后引军入城，屯于通衢，士卒原地休息，市肆不惊，与民无犯，百姓皆欢呼。
继而处理善后事宜，崇文只将大将邢泚、馆驿巡官沈衍斩首，余者皆不问。后又率诸将至牙城祭韦皋灵位，将出堂门时，忽见一众人穿麻挂孝而入，匍匐于地，道是请罪。崇文问众人姓名身份，原来是昔日韦皋幕僚房式、韦乾度、独孤密、符载、郗士美、段文昌等。崇文知其无罪，乃道：“诸君受辟胁迫，身不由己，何罪之有！”遂命人扶起，以礼相待，并道：“诸君皆为才俊，且不失臣节，我当向朝廷举荐，授以官职。”众人拜谢。崇文又目视段文昌曰：“君来日必为将相，无须推荐。”原来段文昌是开国功臣段志玄玄孙，亦是武元衡之婿。崇文知其日后必大富贵，故有此言。文昌宠辱不惊，复又拜谢之。
且说刘辟、卢文若等出成都，往西北逃奔百里后，至彭州羊灌田，正欲寻船渡江时，忽见身后追兵大至。文若知无路可走，仰天叹曰：“吾不愿为囚受辱，当死于此也。”遂杀其妻儿，抱石投江而亡。辟踯躅不前，见官兵逼近，才赴江求死。高霞寓急命人下水擒之，辟沉江不及，为官军所获，缚归成都。崇文遂备囚车，遣使将辟及其宗族数十人械送京师。使者即将起行，监军俱文珍忽引二妇人至，谓崇文道：“此辟之二妾，皆有国色，公可献之于陛下。”崇文道：“天子命我讨贼，当以安抚百姓为先，急献妇人以求媚，岂是天子之意？”遂谢绝文珍，将二女赐予将吏之无妻者。文珍汗颜无地，乃随车队还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