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八、顺宗归天
且说顺宗自退位之后,长居兴庆宫,与外界相隔绝,百官、亲戚皆不得见。永贞二年正月朔日,宪宗率群臣诣兴庆宫,使杜佑宣册文,上太上皇尊号曰:“应乾圣寿太上皇”。于是百官时隔数月始见顺宗。次日,宪宗于大明宫含元殿受百官朝贺,随后移驾丹凤楼,宣敕大赦天下,改年号为元和,以永贞二年为元和元年。大赦令既下,全国死罪降为流放,流刑以下罪减一等,凡贬谪之官皆可酌情迁升,唯“二王八司马”不在赦免之列。
元和之始,万象更新。宪宗即位数月,所用大臣,如宰相二杜、二郑,及御史中丞武元衡、翰林学士李吉甫等皆有贤良之名,此番景象乃数十年所未见。此或因宪宗少年时曾亲历卢杞、裴延龄之辈祸国乱政之事,自知以德宗为鉴,亲贤臣、远小人之故。然而在对待宦官一事上,宪宗与德宗似乎并无差别。元和元年正月初,宦官杨志廉、孙荣义致仕,宪宗乃以突吐承璀、薛盈珍为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不久,又以刘光琦为枢密使,掌接受表奏及向中书门下传达帝命。于是,俱文珍、薛盈珍、刘光琦、突吐承璀四人同掌权柄,宦官之势更胜德宗朝。
元日过后,顺宗仍居兴庆宫,除身边宦官、侍妾外,无人能见之,时人莫知其安否。至正月十八日,宪宗突然下诏曰:“太上皇旧恙失和,朕当亲侍药膳。自今月十八日以后,权不听政。故兹宣示,宜体朕怀。”遂辍朝至兴庆宫侍药。百官闻诏皆忧虑太上皇安危。洛兮尤其担心,遂欲前往探视。李愬劝之道:“自太上皇居南宫以来,外人皆不得见,诸王、公主尚且如此,何况于你?”
洛兮急道:“我近日心神不宁,常有不祥之感,今日忽闻太上皇病重,乃知与此相关,若不去探望,心实难安!”李愬道:“我知你所忧,然陛下已至南宫亲侍药膳,群臣不得诏令,难入宫门矣!”洛兮失落道:“难道已全无方法?”李愬略一沉吟,凝色道:“除非上疏陛下,求得恩准。”洛兮听言重拾希望。李愬遂为其上书曰:“臣与妻韦氏闻太上皇病甚,愿问疾侍药,以尽舅甥之分。”表奏呈上,夫妇二人静待答复,然而不等宪宗批示,宫中就传出了噩耗。
元和元年正月十九日,太极宫突然响起哀乐,随即中官刘光琦等对外发丧,称太上皇是日崩于兴庆宫咸宁殿,现已迁殡于太极殿。丧讯一出,京城震动,士庶莫不哀悼,洛兮更是大恸不已,以至晕厥,半晌后方才醒来,悲泣道:“太上皇居东宫二十余载,享国却不足一年,今又英年而逝,岂不悲哉!”李愬劝慰她道:“太上皇虽享国日浅,却不失为贤君,且今之圣上英睿神武,太上皇有知,当无憾矣!”李愬口中虽如此说,心里却不无疑惑。而洛兮经其劝说,精神逐渐好转。二人遂更换丧服,往太极宫举哀。
此时宫中一片肃穆,顺宗灵柩停于太极殿正中,殿内外宫女、宦官皆白衣麻鞋,忧容满面。至二十日清晨,宪宗衰服至太极宫,仍命宰相杜祐摄冢宰,杜黄裳为礼仪使,并以右仆射伊慎为大明宫留守,视事于尚书省。而后率诸王、公主等入殿举哀,百官紧随其后,自殿内排至殿外。李愬夫妻则以太上皇甥女、甥婿之身份进至殿中,列于诸王公之后。
依惯例,宪宗须在太极宫守孝三日,在此期间,朝政当由大明宫留守、尚书左仆射伊慎代理。当日黄昏时,百官各自归宅,宪宗与诸王及公主等守于灵前。洛兮本应退出大殿,却迟迟不肯离去,李愬只得陪伴左右。俱文珍见状,上前谓二人道:“少府监为何仍在此?天色已晚,可以退下矣!”李愬道:“愬愿与内子为太上皇守灵至天明。”俱文珍道:“殿中守灵者皆为亲王、公主,少府监夫妇非太上皇至亲,不当守夜。”李愬亦知不合礼仪,正欲携洛兮离去,却见一小黄门过来道:“传太上皇后指令,许李愬及其妻韦氏留殿守夜。”俱文珍无话可说,转身离开。李愬、洛兮谢了恩,遂为顺宗守夜,直至拂晓才暂且归宅。而宪宗也一夜未眠,天亮后才在宫人服侍下,至偏殿稍歇。
时至午时,宪宗尚在睡梦中,左仆射伊慎忽然匆忙而至,称有要事禀奏。刘光琦、突吐承璀却不肯通报,言曰:“陛下正在休息,不可打扰。”伊慎无奈,只得在殿外静候。半个多时辰后,宪宗方醒,闻伊慎已等候多时,乃责斥光琦与承璀道:“慎求见,为何不唤醒朕!”二人支吾不敢言。宪宗遂紧忙召入伊慎。慎奏曰:“山南西道节度使严砺遣使上表,称刘辟兵犯东川,李康困于梓州城内,危在旦夕!”宪宗闻报大惊,览过表奏后道:“朕知康非守土之臣,故以韦丹节制东川,不料丹尚未赴任,辟已作乱。”言毕,遂召诸相商议道:“日前辟上表求兼领三川,朕已诏令不许,今辟忤逆朕意,进犯东川,朕欲遣兵讨之,卿等以为如何?”杜佑对道:“蜀地险固难取,且今正值国丧,不宜动兵,不如遣使宣慰刘辟,加赐官爵,使其罢兵还镇。”郑絪、郑余庆等皆附议。唯杜黄裳不以为然,奏曰:“辟欲求三川已久,岂肯轻易罢兵?若不速遣兵马讨之,则梓州必失。”宪宗犹豫未决。
次日,杜佑等率群臣上表论蜀地之险,极言不可用兵。宪宗见奏,不免失望。这时翰林学士李吉甫突然献上蜀地山川关隘图,并奏请遣兵讨蜀。宪宗喜出望外,问之道:“群臣皆言蜀地艰险,不宜用兵,卿何以主张讨蜀?”吉甫答曰:“用兵之道,在人而不在地,蜀地虽险,然辟无知小子,不得人心,若遣上将讨之,必能得胜。”宪宗听言大喜,由是愈加器重之,乃授其中书舍人,仍充翰林学士。未几,左卫上将军薛镇上表自荐,请领兵讨蜀。原来薛镇闻知刘辟叛乱,急欲讨贼建功,遂上书请战。宪宗知其勇略,不禁信心倍增,乃召杜黄裳议曰:“朕赐刘辟旌节,辟不思报效,反兴兵作乱,若不讨之,何以治天下!”黄裳知其已决意讨蜀,喜道:“陛下圣明。辟狂莽书生,取之如拾芥耳!”宪宗道:“朕欲使左卫上将军薛镇领兵讨蜀,卿以为如何?”黄裳道:“镇年轻少谋,恐难当此重任,臣知神策军使高崇文勇略可用,愿陛下专以军事委之,勿置监军,则辟必可擒。”宪宗深纳其言,遂命左神策行营节度使高崇文将步骑五千为前军,神策京西行营兵马使李元奕将步骑二千为次军,与山南西道节度使严砺同讨刘辟。
诏令既下,百官皆大惊。薛镇则难掩失望,至永崇里谓李愬道:“高崇文何许人也,竟夺我讨蜀之功!”李愬道:“定是陛下知你年轻,不敢轻易重用之故。”薛镇愤愤难平,又道:“朝中宿将名重者甚多,即便陛下以我年轻不能当此重任,亦应择一名将,何以用高崇文也!”李愬思忖后道:“此必是陛下与宰相商议后定夺。高崇文镇守边境多年,虽无名将之誉,却也颇有功绩。我料其此番讨蜀,必能成功。”薛镇不以为然道:“高崇文曾为韩全义麾下,恐亦是无能之辈!”李愬道:“昔者讨蔡无功,并非全因全义无能,亦因监军龃龉不合,贻误战机也。而此次讨蜀,陛下不置监军,军事皆归崇文,况崇文非全义可比,刘辟却差少诚远矣。焉有不胜之理!”薛镇将信将疑,低语道:“若崇文果能平蜀,待其凯旋之日,我愿出城十里相迎;若其无功而返,我必请陛下诛之。”李愬笑而不言。
似薛镇不服高崇文者非在少数,朝中老将知天子用崇文讨蜀,皆有不平之声。俱文珍闻知此事,乃向帝奏曰:“自天宝以来,军中无有不置监军者,此次讨蜀,事关国运,不可全凭武将专断,且崇文资望浅,难以服众,当以监军佐之。”宪宗颇以为然,思忖后道:“既如此,就以卿为监军,随崇文入蜀。”文珍忙叩首谢恩,而后又奏道:“臣近日听闻朝中有人议论,说去岁时,若使王叔文诛杀刘辟,何来今日之患!臣担心朝臣有思慕叔文者,请陛下早做处置。”宪宗问:“卿此言何意?”俱文珍道:“太上皇驾崩,叔文作为侍读,宜当随同而去。”宪宗听出其话中之意,思虑再三后,乃遣中使赴渝州,赐叔文白绫七尺。
多日后,中使还京复命,称叔文已自缢,临死留下遗物。奏毕呈上一枚锦盒。宪宗缓缓开启,见盒内是一枚棋子,不觉注视了良久,然后吩咐道:“命人收叔文尸骨,以刺史之礼葬其故里。”中使应诺而去。不久,王伾、韦执谊相继病死于贬所。杜黄裳闻之,奏请收执谊尸骨,宪宗乃许之。至此,永贞革新之领袖皆死,后人有诗评议曰:
冰山何嵯峨,群儿竞依倚。
谓若崧华安,岂复忧崩圮。
皦日出云端,炎光彻厚地。
坚冰泮如淖,群儿竟何恃。
叔文柄国时,门下客如市。
一朝窜南荒,诸客亦远徙。
寄言媚灶者,胡不鉴前轨。
且说高崇文奉命讨蜀,自接到诏书,不消一个时辰便整军完毕,五千兵马军容整肃,器械粮草一应俱全,遂率之自驻地长武城出发,南下斜谷。与此同时,李元奕亦自驻地奉天出兵,由骆谷进入汉中。此时俱文珍已率三千神策军先行抵达兴元,与二将会合后遂同趣梓州。大军才离开兴元府,有人报曰:“刘辟已陷梓州,节度使李康为贼所擒。”崇文听言,泰然自若。俱文珍则愤懑道:“李康无能,我大军尚未至,梓州却已失,其罪大矣!”崇文道:“监军勿忧,待我军一到,梓州定可收复。”遂令大军稍作休整。将士就食于逆旅,有士卒对饭菜不满,竟将筷箸折断。崇文见而大怒,乃斩之以询三军,军中遂无敢乱纪者。次日辰时,官军起拔南进,正将行时,又有人来报曰:“严砺已拔剑州,斩其刺史文德昭。”崇文闻报,恐严砺先建功,遂传令全速行军。
三月初,崇文军至阆州,只休息两日便直趣梓州。此时梓州正由刘辟大将邢泚镇守,泚见官军将至,不敢交战,竟弃城引兵而遁。崇文遂收复梓州,随即率军入城。数日后,李康突然自成都归来,且毫发无伤。原来刘辟闻严砺克剑州,又闻梓州得而复失,大为惶惧,乃遣人送归李康,并上表请求自新。李康入城后来见崇文,泣涕道:“康失守梓州,愧对陛下。愿领兵马二千进讨刘辟,必将功折罪,且雪前耻。”俱文珍不禁冷笑,斥曰:“尔既知有罪,尚敢领兵乎?不如领死!”遂命左右推出斩首。崇文愕然止之曰:“康乃节度使,岂可擅杀之。不如执送京师,交由陛下处决。”俱文珍傲然道:“陛下委任我为监军,我便代表陛下,杀一罪臣,有何不可。”崇文不敢再言。文珍遂斩李康。
数日后,蜀中战报及刘辟奏表先后传至京师,宪宗大喜过望,乃以二表示谕杜黄裳,谓之道:“崇文军方一入蜀,辟即溃退,今竟上表自新矣!”黄裳见表后,拜贺道:“恭喜陛下。辟已是强弩之末,陛下可制削其官爵,命崇文挥军西指,则平蜀指日可待也。”宪宗深纳其言,遂削辟官爵,命崇文、严砺乘胜进击。
讨蜀初战告捷,百官无不欣喜,但当俱文珍杀李康之事传开,却又满朝哗然。群臣皆恶文珍之专横,而宪宗却有意回护之,不愿听人言及此事。恰逢此时,夏州发生叛乱,宪宗遂诏令禁言文珍之事,而专议夏州。且说当初,韩全义自请入朝,以其甥杨惠琳为留后代掌军务。杜黄裳因全义讨蔡无功,又骄横不逊,乃授其太子太保,令其致仕,并以右骁卫将军李演代之为夏绥节度使。近日李演奉命赴镇,杨惠琳竟勒兵拒之,遣使上表称:“非臣不忠,实乃将士逼臣为节度使。”
宪宗见其表,召诸相商议处置。杜佑道:“惠琳为全义之甥,必得军心,可遣中使至夏州宣慰,且观人情。若慧琳可用,则命其为节度使。”杜黄裳反对道:“不可。德宗自经忧患,常姑息藩镇,不免除节帅。有将帅故去者,必先遣中使察人情所向,然后授之。中使或私受大将贿赂,归而赞誉之,即授节钺,故将帅任免,未尝有出朝廷之意者。陛下欲振举纲纪,宜以法度制裁蕃镇,然后天下可治。”宪宗听言大受鼓舞。未几,河东节度使严绶上表请发兵讨惠琳。宪宗不禁大喜,遂诏河东军与天德军合击夏州。
严绶接到诏令,乃遣大将阿跌光进及弟光颜将兵讨伐惠琳。二将引河东军精锐五千西渡黄河,光颜身先士卒,所向披靡,一日即克绥州。夏州为之震动,兵马使张承金与将士密议曰:“阿跌兄弟骁勇,我等必难匹敌,今绥州已失,夏州亦难保,不如杀惠琳以自保。”诸将皆以为然。承金遂杀杨惠琳,传首京师。宪宗见着惠琳首级,喜谓杜黄裳道:“夏州不足半月既平,卿功不可没也!”黄裳道:“此皆河东将帅之力,臣岂敢居功。”宪宗又道:“此次诛惠琳,河东二将光进、光颜功劳最重,当予以封赏。”黄裳道:“臣闻二人皆是河东上将,尤以光颜最为骁勇,可使其率部入蜀协助崇文,如此辟指日可擒也。”宪宗从其言,乃授光进检校御史大夫,命光颜将兵讨蜀。继而遣使晓谕崇文,命其与光颜约定日期,共击西川。随后又命韦丹赴梓州,代崇文接管东川,然而丹却上表曰:“高崇文劳师远征,未能得朝廷资助。臣请与其梓州,缀其将士之心,则其必勠力效命。”宪宗深以为然,遂以崇文为东川节度副使、知节度事;转丹为晋慈隰州观察使,封武阳郡公。制书由中使传至梓州,崇文受宠若惊,乃北向谢恩。次日中使离去,又有一使者自京城来,自称奉杜黄裳之命传书与崇文,其书信上曰:“陛下委公以重任,公若不能灭贼,当以刘澭相代。”崇文愕然,乃整饬武装,兵发西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