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四、革新变法

李诵是为顺宗。顺宗初即位，因中风失语，不能临朝听政，乃常居后宫，内施帘帷，以宦官李忠言、昭容牛氏随侍左右，百官若奏事，则在帘外陈述。顺宗若有诏令，则命李忠言传意于王伾，再由王伾向翰林院传达圣意。顺宗即位次日，王伾入宫听诏，李忠言传命说：“陛下失音不能决事，大行皇帝丧礼之事可由叔文与翰林院决议，而后昭示百官。”

王伾领了圣命，立刻遣人召王叔文，然后前往翰林院，谓诸学士说：“陛下命王叔文主持翰林事。”

众人听言窃窃私议。俄而叔文至，王伾又谓众人道：“大行皇帝新丧，诸事未定，请叔文决断。”王叔文遂道：“叔文不才，请与诸学士商议。”遂与众人议论德宗丧葬事，并提议说：“检校司空平章事杜佑乃勋旧老臣，望高持重，可为摄冢宰兼山陵使。”诸学士皆无异议。随后王叔文又提议以御史中丞武元衡为山陵副使，并以中书侍郎平章事高郢撰哀册文，礼部侍郎权德舆撰谥册文，太常少卿许孟容撰谥议文，皆获众人赞许，遂拟诏颁布。

此后数日，国家政令皆出自翰林院，中书门下不过执行而已。百官对此皆感不安，纷纷奏请天子听政，但却未得答复。至二月，顺宗仍未上朝，时贾耽告病，宰相杜佑、高郢、郑珣瑜联名上表称：“自汉以来，丧期之数，皆三日而听政。今期已满，而陛下未亲政事，群臣皆不安，望陛下早日听政，以宁万国。”

表章上达，仍未获许。三宰相遂聚而商议道：“陛下久不听政，朝中人情疑惧，吾等当陈明利害，请陛下召见百官，以安人心。”遂又联名上奏。顺宗知众意难违，乃着冕服至紫宸门召见群臣。时顺宗在百步之外，冕旒之下难以看清面容，百官心中仍疑，杜佑遂进前奏道：“陛下久不临朝，群臣恐惧，愿一睹圣颜。”

顺宗稍一迟疑，随即抬手示意，左右遂为其取下冠帽。百官见是真龙，遂再拜而起，杜佑见天子形销骨立、面容憔悴，乃奏曰：“陛下天性仁孝，自大行皇帝晏驾，哀伤毁身，以至于此，臣等不胜惶恐焦灼，伏愿陛下以宗庙社稷为重，保重龙体！”

顺宗笑而颔首，于是群臣稍安。

这日之后，顺宗仍不临朝，朝政实由二王把持，宰相形同虚设。王叔文恐百官不满，乃与王伾密议曰：“政令出翰林院非长久之计，宜将政务归于中书门下，今杜佑、高郢、郑珣瑜等皆非我辈，不可任用，可使一同志之人为相，以主持朝政。我辈皆身份低微，唯韦执谊处尊居显，可使其为相。”

王伾闻言称是，乃将此意传达李忠言。忠言又言于皇帝，获准后再通知王伾，伾又告知叔文，叔文令翰林学士拟诏，伾持诏入后宫，请皇帝加盖玉玺。于是诏书不日即下，韦执谊遂升为尚书左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韦执谊因王叔文而任宰相，心中感念不已，遂至其宅拜谢。叔文乃谓之曰：“自今我主翰林，相公主中书门下，内外扶持，共施新政。”

韦执谊拱手应曰：“执谊能有今日，全赖先生垂青。从今之后，先生只管坐翰林院出令，执谊自当于外朝承命而行。”

王叔文听言大喜，又谓之曰：“今值用人之际，而梦得、子厚等辈仍居卑位，相公当以要职授之，以备变法革新。”

韦执谊点头应诺。回中书省后便命人查看职缺，而后报知叔文。二人商议后连下数诏，以陈谏为仓部郎中；韩泰为度支郎中；刘禹锡为屯田员外郎；柳宗元为礼部员外郎；陆淳为给事中；凌准为都官员外郎；程异为虞部员外郎，充盐铁转运、扬子院留后。

数日之间，叔文一党皆平步青云，诸人踌躇满志，聚宴相庆，大论天下事。席间柳宗元道：“自古革新变法，首要者便是惩贪鄙、用贤能，今京兆尹李实残暴不仁，京城百姓皆欲生啖其肉，此等奸佞之徒，应贬逐出京，以快人心。”

众人皆以为然，纷纷拍手叫好。几日后，朝廷果然下诏，以李实残暴贪敛之罪贬为通州长史。此诏一出，京城百姓欢呼雀跃，奔走相告。至李实出京之日，市民执瓦砾等候于道路上，欲投之以解恨。李实闻状惊恐，乃自小道出城，狼狈窜走。

次日，朝廷又下诏，以王伾为左散骑常侍，王叔文为起居舍人，并为翰林学士。此后几日，叔文党连续提拔新锐及附己者，数十人因此获得升迁。时人见之，竞相攀附二王及其党人，以致其宅前门庭若市，昼夜车马不绝。而厌恶二王者则避而远之，不相往来。叔文不以为意，日夜与韦执谊等谋划改革。他先教王伾奏请天子大赦天下，废除宫市等弊政。伾依言而行，顺宗亦欣然同意。于是二月甲子日，顺宗登丹凤楼，宣敕大赦天下，并罢宫市、五坊小儿等。百姓闻知无不为之欢呼，而诸宦官知是叔文之谋，皆心恶之。

大赦令一出，昔年遭德宗贬黜之臣皆得以迁官，其中便有前中书侍郎陆贽、前谏议大夫阳城、前京兆尹韩皋等。叔文在东宫时便知三人之名，遂奏请召还京城以备重用。顺宗亦有此意，当即恩准。于是不久之后，朝廷连下三道诏令，分别遣使发往忠州、杭州、道州。既而使者还京，报称陆贽、阳城已于岁初病逝，朝野闻讯无不惋惜。而韩皋仍健在，入京后即授为尚书左丞。

几日后，朝廷又下诏罢盐铁每月进奉。自贞元以来，盐铁使常向宫中进献钱物以取悦君上，久而久之，竟定制为每月进献，称为“月进”，致使国库收入日少。顺宗素来节俭，又深知此制之弊，遂命罢之。叔文承令拟诏，心中暗忖道：“钱者国之根本，变法岂能无财权？”遂与王伾、韦执谊、刘柳等商议道：“度支掌天下税赋，百官与禁军俸禄皆仰其供给，吾辈若能出任此职，则可以结交各方人物，取军士之心。”

王伾心知其意，附和道：“此言甚是，我当请主上下诏授你度支之权。”

韦执谊道：“学士从未参与理财，贸然授此重权，只恐人心不服矣！”

叔文道：“我亦有此忧虑，故与诸位商议。”

众人遂各自思忖，俄而刘禹锡道：“杜相公素有会计之名，且性敦厚而不与人争。不如使其判度支盐铁，学士为之副，如此杜相公主度支之名，而实权则归于学士。”

叔文深以为然，喜道：“梦得此策可行，就依你之言。”

于是几日后，朝廷诏以杜佑为检校司徒、同平章事、充度支盐铁等使，又以王叔文为副使，仍充翰林学士。

诏既下，王叔文遂到户部述职，不久杜佑亦至，叔文乃谓之曰：“相公政事繁冗，且年事已高，必无暇分神度支盐铁事，叔文不才，愿代掌日常事务。”

杜佑心知其欲专权，但慑于其威力，又不敢拒绝，于是道：“既如此，就劳烦学士多费心了！”

叔文听言大喜，拱手拜谢。自此杜佑甚少过问度支盐铁事，财权皆归叔文。此时顺宗即位尚不足两月，叔文一党已将朝政大权尽揽于手，丕、执谊、禹锡、宗元等风头强劲，其势如日中天。

至三月中，值德宗出殡之期，山陵使杜佑与副使武元衡奉诏主持安葬大礼。刘禹锡因是贞元年间进士，感德宗之恩情，欲参与葬礼，便请求出任山陵副使判官，不料竟遭元衡拒绝。禹锡不甘，遂求助叔文，叔文乃道：“武元衡身在御史台，权责甚大，若能为我辈所用，则必有助于革新。”

刘禹锡深以为然，便道：“既如此，我且试着说服之。”

王叔文点了点头道：“可许以权利，然后晓之以理。”

刘禹锡拱手应诺，遂又去拜访元衡。至其宅后与其叙过礼，便开门见山道：“今之朝政，弊病甚多，王学士、韦相公世之人杰，执掌权柄，锐意革新。中丞素有贤能之名，何不共图大事？他日功成，当封侯拜相，名垂千古也！”

武元衡听言不屑，冷笑道：“王叔文沾沾小人，窃天下权柄，吾岂能与之为伍！”

禹锡闻言愕然，不知如何以对。武元衡则又道：“刘员外聪敏有俊才，本前程似锦，何以为求速进而与叔文之辈同流？若及时弃之而去，尚能免祸，不然，悔之晚矣！”

禹锡面红耳赤，乃匆匆离去，然后以元衡之言回报叔文。叔文听罢竟怒道：“元衡好不识抬举！”遂诏贬之为太子左庶子。

朝中闻元衡左迁，议论沸腾，侍御史窦群本元衡下属，素来与之友善，忽闻其因不肯依附叔文一党而贬官，心中大为不平，愤而上奏弹劾刘禹锡，称其居心邪恶，扰乱朝政，不宜在朝。其表呈至翰林院，即被叔文扣下。窦群见无回应，便登门拜谒叔文，质问曰：“元衡有何过？竟不为公所容！”

叔文听言不悦，问：“御史何出此言？”

窦群曰：“去年李实倚官仗势，气盖一时，当时公逡巡路旁，不过东宫一小吏耳。而今公之权势犹胜李实，怎知路旁无如公者也？”

叔文听言目瞪舌僵，半晌后才道：“御史所言甚是。”言毕便遣人将他打发了去。

此后不久，叔文党人知窦群奏劾禹锡，声言要将其贬逐出京，韦执谊恐此举引起百官不满，便劝诸人道：“窦群素有强直之名，若无故贬黜，必失人心。”遂留窦群在御史台不黜。

数日后，元衡奉诏入职东宫。因顺宗登基不久，尚未册立太子，东宫实际并无主人，偌大的宫宇不免有些冷清。不过元衡并不孤独，他刚入崇教门便遇见一位故人，正是同为庶子的李愬。原来李愬知元衡今日到职，特在此迎候，见元衡来，便拱手上前道：“武兄别来无恙！”

元衡见他屈礼来迎，大为感动，亦拱手道：“符直特意在此迎我？”

李愬道：“武兄至，岂敢不迎。”遂引其至左春坊报到，事了又同游外廷，其间道：“前日闻武兄迁官，愬震惊莫名，叹息良久。武兄之才，天下皆知，今忽然左迁，实是教人惋惜。”

说着垂首一叹。不料武元衡却淡然一笑，言道：“王叔文之辈把持朝政，吾不肯依附，故有此劫，他日一旦叔文失势，吾必能复出。”

李愬听言问：“武兄料叔文等必然失势乎？”

武元衡道：“叔文多行不义，安能不败？”

李愬道：“我观叔文党人虽专总权柄，却并非为奸作恶之徒，先前逐李实、罢宫市，皆是顺应民心之举。只是无端贬谪武兄，教人不平也！”

武元衡道：“符直只见其一，未见其二。朝政积弊已久，非一日可变，叔文等不自量力，欲革新政治，却专权擅势、刚愎自用，致使群臣睥睨、百官憎恶。如此行事，与霍、董何异？故其必不能长久。”

李愬大有感触，心服首肯道：“听武兄一席谈，如醍醐灌顶也。”

武元衡停下脚步，望着北面丽正殿道：“叔文所以能得权，只因陛下不能听政且东宫虚位，然陛下久疾不愈，朝野人心不安，久之必思立储君，以我观之，旬月之内东宫必将有新主，彼时叔文等人必失权柄！”

李愬眼睛陡然一亮，心中不禁想起一人来。未等他细想，又听元衡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然做了庶子，吾便专心打理东宫事务，以待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