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三、李诵即位
却说贞元十九年夏秋以来,德宗自感身体每况愈下,精神大不如前。而此时宰相贾耽也已年过七旬,体衰多病,无力料理朝政。于是当年腊月,德宗乃诏封太常卿高郢为中书侍郎,吏部侍郎郑珣瑜为门下侍郎,并为同平章事。二十年春,又以右司郎中武元衡为御史中丞,掌监察执法、受公卿奏事。元衡是建中四年进士,早年为监察御史,后出任华原县令。德宗知其才,乃召授比部员外郎,未满一年,又擢为右司郎中。而今升任御史中丞,乃常受召与德宗咨议国事,其人历落嵚崎、雍容闲雅,每次问对,皆从容有度,德宗因此尤爱之。某日延英对罢,德宗乃目送其出殿,并谓左右说:“元衡真宰相之器也!”此言不胫而走,朝野知元衡将受重用,莫不瞩目之。
二十年春三月,吐蕃遣使来朝,奏称赞普病薨。德宗乃辍朝三日,随即以秘书监张荐为御史大夫,左拾遗吕温为侍御史,充任凭吊正副使,率使团赴逻些城吊唁。吕温去岁还不过是校书郎,后因王叔文向太子举荐而升任左拾遗,今不到半载又升为侍御史,可谓青云直上。朝中知内情者竞相交好叔文,以求晋升。
是年五月,值德宗生辰,京城王侯、公主、大臣齐至大明宫朝贺,太子李诵献佛像以为贺礼,德宗大为喜悦,命翰林学士韦执谊为佛像撰写赞文。执谊乃夏卿族弟,弱冠之年便高中进士,授右拾遗,德宗闻其才,召为翰林学士,常与之吟诗对唱,宠任无比。此次撰文,德宗甚为满意,命太子赐其绢帛以为酬劳。次日,韦执谊至东宫谢恩,李诵乘机问之道:“韦学士知王叔文乎?”
韦执谊对曰:“王待召以棋艺著名,臣略有耳闻。”
李诵曰:“王先生不仅棋艺高超,更兼有伟才,学士不妨与之一会,必有收获。”遂向其引见王叔文。
二人初次谋面,竟畅谈了半晌,且无人知其所谈内容,只知此后韦执谊便常出入东宫,与二王刘柳等人聚而论事。诸人互比伊尹、周公、张良等,欲效法先贤,辅佐明君,中兴大唐,因而皆翘首以盼,惟望太子早登大位。然而天不作美,是年秋九月,李诵竟中了风,不能言语。德宗忧其安危,常亲临探视,至于朝政则无心料理,皆交由贾耽、杜佑、高郢、郑珣瑜四宰相主持。
是年冬,宰相奏称义武军节度使张茂昭表请进京朝觐。德宗闻有节帅入朝甚为惊喜,乃批示曰“可”。十月,张茂昭抵达京师,德宗乃于延英殿召见之。茂昭初见天子,泰然而不失礼仪,德宗大为喜欢,谓之曰:“自安史以来,河北数十载未有节帅来朝矣!卿今自请入京,可谓忠贯日月也!”张茂昭曰:“臣父子两代蒙陛下恩德,无日不思报效,往日两河不宁,不敢离镇,今天下咸安,故敢请入朝。”
德宗感其忠诚,不禁流涕。随后茂昭又奏陈河北诸镇形势及北境边事,词情忠切,言无不尽。德宗听后叹曰:“恨见卿之晚!”遂赐宴麟德殿,与之把酒长谈。宴后又赐良马、宅第、器用、珍币等,并以其第三子克礼尚太子之女晋康郡主。德宗之意,一者彰显对张茂昭之恩宠,二者也望迎喜祛病,使太子早日康复。
又过了月余,太子仍不见好,德宗日夜忧戚。至十二月,吐蕃、南诏、日本等国使者至长安朝贡。德宗即位之初,曾立志外攘蛮夷、内服藩镇,以再造大唐盛世。而今藩镇势力未减,但四方夷狄者如回纥、南诏皆已臣服,吐蕃虽仍桀骜不驯,却也无力犯唐,外患可谓已除。德宗对此颇为自得,常谓太子及广陵王说:“朕已为汝父子扫清外患矣!”而今三国来朝,德宗乃于含元殿召见诸使,并召广陵王李淳入宫观礼。
三国使者至大明宫,以汉礼朝觐,各自进献贡品。而后德宗一一询问三国国政,至日本国时,乃问:“日本去中国万里,消息不通,且自前次遣使来朝已二十余载,此间之事,朕皆不知,大使且为朕略述之。”
时日本大使乃藤原葛野麻吕,他奏曰:“若说吾国近年政事,首要者乃迁都新京也。”
“哦?”德宗不禁好奇,乃道,“不妨细细道来。”
藤原遂详述道:“自前次我使团离唐归国,天皇陛下便开始营建新京,并于延历十三年即贞元十年迁都。新都取名平安京,分左右两部,左京曰洛阳,右京曰长安,其格局、坊市皆仿大唐两京。臣初至长安,见城市形制甚似平安京,恍如归家矣!”
德宗听言一笑,便不再询问,乃命鸿胪寺负责后续接待事宜。在日本使团中,有一行僧侣,其中一人法号空海,其为学习佛法,随使团不远万里而来,故请求于京中寺院居住。德宗感其诚意,许其暂居西明寺。此后空海又遍访各地寺院,学习密宗。数年后回到日本,创立真言宗,成日本一代高僧。其事不在话下。
且说太子李诵久病不愈,内外大臣皆不安,洛兮亦忧心惙惙,遂随李愬至东宫探望。自中风以来,李诵休养于偏殿,除太医、侍婢外,余人皆不得见,即使王孙、郡主也不例外。当日洛兮至东宫,幸有王良娣与萧梁相助,才得以入内廷。时李诵神志清醒,但却行动困难且口不能言,洛兮见而流涕,乃于跟前侍药,良久乃去。
夫妇二人离宫归宅,在宫门前遇着柳宗元、刘禹锡等人,李愬见其众步履匆匆,煞是奇怪,伫立凝视了许久。洛兮见他目有所指,便问:“夫君在看何人?”
李愬回过神道:“有一故人,本非东宫之官,近来却常在宫中见之。”
洛兮因问:“外臣入宫必有缘故,夫君对此有疑乎?”
李愬沉声道:“或是我多虑了。”正好刘柳已走远,李愬便不再多想,与洛兮出了宫门。
几日后,即贞元二十一年元日,百官齐至含元殿朝拜天子,共贺新年。此后德宗移驾宣政殿,诸王、公主等亲属齐来拜贺,唯独李诵因病不能至。德宗泣涕悲叹,伤感不已,以致病倒。诸皇子、皇孙闻天子病,皆入宫问疾侍药,唯洛兮不愿前往。李愬知她仍记恨当年萧妃之事,便劝道:“岂有祖父病,孙儿漠然不问者?且圣上卧病是忧心太子殿下所致,你理当代太子及唐安公主尽孝!”
洛兮犹疑未决,半晌不答,李愬遂又道:“圣上春秋已高,此次卧病,结果难料,倘若自此天人永隔,岂不遗恨终生。”
洛兮听言大受触动,不由得记起儿时在祖父怀中亲昵嬉戏之景,一时流下眼泪。李愬知她已被说服,遂教人备车送其入宫。
此时德宗在内廷休养,身侧有韦贤妃与舒王李谊侍奉。洛兮以唐安公主女之身份入宫请见,由中官引至殿外。贤妃闻其来,亲自出迎。洛兮行过礼,便问:“圣人如何了?”
贤妃面色凝重,只道:“且随我来罢。”便引她入了殿。进至德宗榻前,轻唤道:“陛下,洛兮问药来了。”德宗神志恍惚,勉强睁开双目,张口欲言,却发不出声。
洛兮悲伤难抑,不觉眼眶湿润,哽咽道:“阿翁……”
德宗双目圆睁,目光晶莹温和,眼角似有笑意。洛兮见状伏榻而泣,泪不成声。俄而太医奉药而至,洛兮亲手喂服,同侍奉太子一般。
德宗服完药睡下,洛兮便出了宫殿。于宫外等候的李愬见她形容憔悴、双目润红,忙扶上马车,径直归宅。途中,洛兮依偎在他怀里,不觉已入睡。李愬见她如此疲惫,不由得心疼,默道:“两至亲同时大病,真苦了你了!”想到此处,他忽然眉头紧锁,心道:“天子病重,太子亦卧病不起,只恐人心不安矣!”
事情正如李愬所料,德宗与太子患病日久,朝野莫知两宫安否,以致人情忧疑。至正月望日,德宗仍不能上朝,百官猜测议论,上下人心浮动。又八日后,德宗大渐,弥留之际连呼太子姓名,而后即崩,享年六十四。左右宦官俱文珍、薛盈珍等急召翰林学士郑絪、卫次公等至金銮殿草拟遗诏。诸学士闻皇帝驾崩大为悲恸,自翰林院泣涕而出,至金銮殿时皆已泪湿衣衫。俱文珍见诸人如此形态,乃道:“目下不是悲伤之时。天子仓猝而崩,临终未立遗诏,未免陡生变故,诸学士须尽快草拟诏书。”
众人这才止住哭声,而后郑絪道:“我与次公这便拟诏,以使太子即位。”遂至书案前准备笔墨。俱文珍却叫住他道:“且慢。”
郑絪问:“内侍有何吩咐?”
俱文珍道:“太子风疾不愈,恐难登大位。”
诸学士听言大惊,卫次公急忙道:“太子虽有疾,但身居储君之位,内外属心,不立之更立何人?”
薛盈珍道:“舒王位在诸王之上,圣人在时尤爱之,或可立也。”
卫次公愤而争道:“安有不立储君而立诸王者!且太子为嫡长,惟有立之方能服人心。若必不得已,也应立广陵王,不然必大乱!”
郑絪亦应声道:“次公所言甚是,自古长幼有序,不可废也!”
诸学士皆主张立太子,纷纷道:“太子在,不宜立他人。”
俱文珍、薛盈珍等见众意难违,只得令郑、卫拟诏立太子为新帝。
俄而诏书拟定,郑絪乃遣人报知东宫。李诵闻皇帝驾崩,悲伤下涕,忽又蹶然而起,手指东北,似有话说。随侍宦官李忠言忙吩咐道:“太子移驾大明宫,速备车辇。”说完为太子着紫衣、穿麻鞋,背负出门。稍稍步辇备好,李忠言乃同萧梁率卫队护送李诵往大明宫而去。此时宫内正为德宗发丧,气氛一片肃穆,李诵进宫后,先入内廷瞻仰天子遗容,后西至九仙门,召禁军诸统领。诸将见太子健在,皆喜泣而拜,山呼“太子万福”,由是军中稍安。
未几,天子丧讯传布京城,官民士庶闻之无不悲戚。次日清晨,京中七品以上官员齐至大明宫宣政殿举哀,随后郑絪于宣读遗诏曰:
朕承八圣之休德,荷上天之眷祐,嗣守丕训,不敢荒宁。赖宗庙之灵,群后之力,戡定大难,以康兆人,严恭寅畏,二十有七载。今天命降疾,不兴不寤,是用审训,宜听朕言。皇太子诵,元良继明,睿哲齐圣,孝友和惠,恭敬温文。必能觐祖宗之耿光,绍邦家之大业,宜於柩前即皇帝位。呜呼!朕常奉圣祖元元清净之教,励精至德,保合太和。每忘己以爱人,岂嘉生而恶死。咨尔将相卿士,方伯连帅,其敬保元子,永绥万邦,各有叶心,同厎於道,无废我高祖太宗之休命。诸道节度使观察防御等使及诸州刺史等,膺镇守之任,有军旅之事,所寄尤重,不可暂旷,不须赴哀。以日易月之制,宜遵旧典。文武官等,朝晡哭临,十五举音。朕每览汉史,至孝文薄葬之诏,未尝不叹息嘉尚,缅慕其风。园陵制度,务从俭约。百辟卿士,孝子忠臣,送往事居,无违朕意。
宣毕,李诵在侍从搀扶下着丧服自殿后而出,百官见之皆喜,由是人心粗定。
两日后举行登基大典,诸王公、百官、禁军诸军使等齐至太极殿。是日,李诵着吉服登殿,宰相高郢奉册而进,宣读册文曰:
维贞元二十一年,岁次乙酉,正月辛未朔二十三日癸巳,皇帝若曰:天下之大,实惟重器。祖宗之业,允属元良。咨尔皇太子诵,睿哲温恭,宽仁慈惠。文武之道,秉自生知;孝友之诚,发于天性。自膺上嗣,毓德春闱,恪慎于厥躬,祗勤于大训,必能诞敷至化,安劝庶邦。朕寝疾弥留,弗兴弗寤。是用命尔继统,俾绍前烈,宜陟元后,永绥兆人。其令中书侍郎平章事高郢奉册即皇帝位。尔惟奉若天道,以康四海;懋建皇极,以熙庶功。无忝我高祖太宗之休命!
而后李诵更换衮冕之服,即皇帝位,众臣遂跪呼万岁。此时殿外卫士尚有疑虑,竞相翘首张望,待见得李诵面容,皆喜道:“是真太子也!”由是朝中乃安。